是块手掌大小的石头,通体莹润,在日光下呈现血肉色的淡红,散发出久浸草药的清香。
“摆渡谷送的谢礼里有这块药石,据他们自己的说法,熬炼它费了不少功夫,放在身边能养生调气,”李沉璧道,“我挑了出来,请师父留着。”
有那么一刻,漱尘君从这向来乖僻冷峭的小徒身上,瞧见了叶霁沉稳体贴的影子。
这究竟是无意识的仿效,还是两个人相互浸透久了,举手投足间就会投射对方的习惯呢?
“沉璧,”漱尘君语气变得轻松了起来,“你愿不愿意回答为师一个问题?若答得好,为师也赠你一物如何。”
李沉璧点头:“师父问吧。”
“曾有个人和我说,剑,就是道理。对你而言,什么才是道理?”
李沉璧不假思索:“师兄就是道理。”
漱尘君先是一怔,忍不住笑了:“这么随便回答,看来是并不在乎为师的回赠了?”
“不是随便回答。”李沉璧在他对面端坐着,正色道,“药石是我替师兄献给师父的心意,本来就不图什么回报。今日就和师父坦诚了吧,我爱师兄,胜乎世上的一切,师兄的道理就是我的准则。我这辈子宁死也不会背叛他。”
漱尘君静静地看了小徒弟一会,面上没有惊异,反而浅笑:“……这样也好。这样极好。”
李沉璧长松一口气,心里暗自喜悦。漱尘君忽然问:“小霁的那把新剑,他用得可还顺手?”
李沉璧正高兴中,闻言把脸一绷,有些赌气地道:“好得很,我看他简直爱不释手。”
漱尘君无言片刻,站了起来,李沉璧只觉得眼前白影飘闪,一脉如水的剑光,从漱尘君的袖中飞出,直射面门!
那一刻,李沉璧犹如被长江上的风浪卷在中央。
那拂面而来、浩淼无垠的剑气,甚至无关用剑者修为的强盛,就是来自于漱尘君对剑的掌控,来自于他已入化境的剑招本身。
李沉璧心念电转,立即运转灵力,缓冲那股剑气。接着他整个人如江上娴熟弄船的渔夫,以一个极刁钻灵巧的姿势,探身进入“风浪”中,摸索到了那抹流水剑光。
两指闪电般夹住剑柄,李沉璧顺势一抽——抽出了一脉清亮如流水的长剑。
李沉璧捧剑发愣。
两人过了这一招,漱尘君按下胸腹中涌起的咳嗽感,扶着柱子重新坐下,带着几分慈爱与欣赏看着他。
“当年,我请铸剑大师云无论先生铸了两把剑。这两把剑出自同一块铁胎,一炉锻造,此事很少有人知道。其中一把,我送给了你们的一位师叔纪饮霜,”漱尘君停了停,看了李沉璧一眼,“小霁拜入山门后,饮霜又把那把剑给了他。”
李沉璧冷着脸:“我知道。”
他忽然心一动,双目灼灼:“也就是说,霜霁剑其实根本就是师父的?纪饮霜不过是借花献佛?”
听他脱口而出师叔名讳,漱尘君的眉间几不可见地一蹙,很快恢复了常态:“但看你怎么想。”
“师兄知道这把剑的来由么?”
漱尘君怔了一下,迟疑摇头:“他应当还不知。”
李沉璧心想,他马上就要知道。
他恨不得立即飞入敲雨洞天,将这件事对着师兄的耳朵说出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如先压在胸中,当个日后吃醋吵架的好筹码。
他胡思乱想一通,心情好到了极点,这位平时甚少接触的师父,在他眼里简直如父亲一样可亲可敬了。
漱尘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朝他抬了抬下巴:“这就是另一把剑。”
李沉璧端详剑的材质与形制,观察剑上的花纹,的确与霜霁剑同出一脉,堪称一对。只是两剑的气象,却截然不同。
不像霜霁剑那让人肌骨生寒的冰霜味,他手里的这把,剑身隐透着云聚雨落的浩渺水气,连他这样极少为外物所动的人,都有些爱不释手了。
如预料到了什么,李沉璧的心忽然快速跳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
难道……
“剑既然不是人的道理,人就不会被剑控制,也不会被自己的力量控制。”
漱尘君温润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这份回礼,但愿你能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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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师父内心os:这把剑送给他,算彩礼还是算嫁妆?算了孩子们高兴最重要[鼓掌]
第68章 此剑漱霖
师父赠剑, 李沉璧毫不推辞地受了。
他心里明白,漱尘君赐神剑给他,并非什么回礼。就算没有药石, 这把剑也是要给他的。
漱尘君的两把剑,一把如今在师兄手中, 剩下的一把传给了他,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得到了师父的认可?
——认可他的能力心性配得上这把剑,更是认可他成为最引以为傲的爱徒的伴侣。
李沉璧心潮涌动,一改平日漠然随性的姿态,认认真真地向漱尘君行了个当年拜师都不曾行过的大礼。
漱尘君让他起身后,目光越过他,看向远处的瀑布山峦, 以及更远、更远的地方。
李沉璧又问起这把剑的名字。
静等了一会,李沉璧才听得漱尘君答道:
“……剑名, 漱霖。”
漱尘君脸上没有任何遗憾与不舍,似乎李沉璧手中的剑, 已经和他毫无瓜葛。
但一听这二字, 任何人都能明白这把剑与漱尘君的渊源有多深。
李沉璧虽然从小就听叶霁形容师父的剑法如何神妙,他自己却是没怎么见过漱尘君用剑的,最多只能从师兄的剑风剑意里窥得一隅。
低头去看手中流水般的长剑,李沉璧心想, 师兄若知道我接受了这把剑, 不知会如何说?
他一旦开始想叶霁, 思绪就像是雾一样散开。
一会儿浮躁地想,师兄只带了霜霁剑闭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带,一旦闲下来, 会不会睹物思人?
一会儿又暗动心思,想反正两把剑形制差不多,我寻个理由,硬把霜霁剑换过来,不知师兄会不会答应?
漱尘君轻轻咳嗽了两声:“沉璧。”
李沉璧收回目光,朝他转头。漱尘君冷不丁道:“你想不想修炼结界术?”
“结界术?”李沉璧着实又是一惊,“这么多年,师父不是只单授师兄一人——”
话音戛然而止。李沉璧已经有点明白,漱尘君连至珍至贵的神剑都能让他和叶霁一人一把,在传授功法上自然也不会厚此薄彼。
漱尘君的真正厉害之处,其实并不在剑道,而在于举世无双的结界术造诣。如果能得到他的亲自传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漱尘君解释道:“并不是单授小霁一人,而是只有他能承受这门功法所带来的艰辛与责任。修炼结界术之艰苦繁难,远超其他功法,他坚持了下来;结界术大成后将要肩负的责任,他也立誓承担。他知道来日我兵解,交到他手上的,远不止是掌门之位。这条路对小霁而言,道阻且长。”
漱尘君的声音清淡冲和,在瀑布声里若隐若现,却字字锤在李沉璧心上。
即使在病中,漱尘君也依然坚持维系着世上几个至关重要的结界,譬如策燕岛上封锁群妖魔的巨罩。
李沉璧想起了那次确定心意后,两人携手登山,叶霁的话犹在耳边:
“师父的结界术高深如瀚海,能网罗天地万物。”
“他一身病骨,苦苦支撑着四海八方的几个结界,我很惭愧。”
“沉璧,这么多年,我身边有你。可师父身边,又能有谁呢?”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了。”李沉璧垂下手腕,将漱霖剑挂在腰间,“弟子会竭力修习,必不负师父深望。”
漱尘君看了看他的神色,就明白自己的未尽之言已被他全然领会,只觉眼前这少年剔透聪明得让人感叹:“沉璧。授你神剑,传你绝学,看似和小霁待遇相同,其实大为不同。你和他共拜一师,却只被期望成长为他的臂助,将来在关键时刻替他分担重压,拉他一把,你心里可有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