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师笑了两声,道:“你这人好奇怪。看似关心妻子,却连为我定制一把关山弓来交换情报也不肯。若说不关心她,却一连送了我八张成品弓而毫无怨言。”
他笑停了,凑过来,声音如鬼魅低语:“尊夫人是先门主的爱女,制造关山弓的绝技,她会不会知晓呢?”
“她绝不知晓!”江泊筠脸色灰白,强自镇定地一摇头,“她不肯学,嫌苦练技艺会损伤双手肌肤,宁可在屋中绣花。”
圣师面色毫无变化,仿佛十分接受这个说法,喟道:“唔。这也在情理之中。”
江泊筠的手,攥紧又松开:“圣师能否让我与拙荆见上一面……”
“江门主,我并没说过尊夫人在我手上呀。”
圣师纤长的手指拨弄着弓弦,漫不经心说道:“江门主这才问了两个问题,我还可以让你再问五个。”
“问了也如白问,又何必再问。”江泊筠忍住心中无尽的苦涩,“只要拙荆平安……我听凭你驱使便是。”
他发出一声苦笑,说道:“这是最后的一把弓,圣师还请爱惜使用。关山弓之威力,堪能射穿结界,纵然不趁手,也不至于只用过一次就碎成齑粉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想问圣师究竟把它用在了何处。”
他并不抱得到答案的希望。果然,眼前这人听了,依旧没有直接回答,依旧在打机锋。
圣师负着双手,曼声道:
“‘关山’在何处,关山弓就射向何处。”
第67章 行坐思君
在叶霁屋内的梨木长桌上写完最后一行字, 李沉璧将笔搁下,拿起墨迹未干的纸页,走到院子里。
他对立候的潇爽台弟子言简意赅地道:“交给苏师姐誊抄入册。顺便告诉她, 摆渡谷一事来龙去脉我已写清了,谷主含愧自尽, 和我长风山无关,让她不要管外面的流言。”
那弟子双手接过,恭敬地说道:“是。师姐也说过,帮助摆渡谷化解毒林危机,是长风山的仁义之举,断没有帮人渡难后,反仗势逼人自裁谢罪的道理。我派但求问心无愧, 无需在意外界小人之谈。”
弟子告退转身,李沉璧又重走到屋里, 将梨木桌上的纸笔一一码放整齐,看见桌面落了点墨痕, 拿手帕沾了清水, 慢慢擦干净。
自那日梅花树下分别后,李沉璧不顾其他人的目光,搬进了叶霁的屋子。反正没人敢和他提异议,他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每天干完公事后, 李沉璧就发狠刻苦地修炼——枕草坡练剑, 天池竹席打坐, 瀑布石亭领悟心法,只是不敢闲下来。
因为一旦闲下来,就会被汹猛的思念扼住喉咙,喘不上气。一个人活着若是连气都喘不过来, 哪里还会有心思做别的事呢?
“——我们的确从没分开过这么久,但人生中很多事,本来就是‘不得已’,却必须要承受的。往好处想,这对你而言是个磨砺的机会,我很期待四个月后再见时,你会是什么模样。”
从这些话里,李沉璧隐隐觉出师兄这是在倒逼他。逼他一把,看他能不能从满脑子的情意爱欲里独立出来,找回一点自我。
但李沉璧做不到。
前所未有的长久分离,反而证明了他根本摆脱不了对师兄的依赖,硬要说他有所成长,大概就是比过去更懂得忍耐了。
就好比一个刺破手指都要哭叫的人,变得被捅了一刀都一声不吭了,却并不代表他不觉得疼。
擦干净桌上的墨迹,李沉璧看了看天色,走出了院门。
路过一座石峰的时,一群少年弟子嘻嘻哈哈地从上面跳下来。刚一落地,又争先恐后,一群小猴子似的花样百出往石峰上爬。
他们做完了早课,趁还没洗去一身热汗,比起了“谁用最短的时间爬上峰顶”来。
甚至见没有女弟子来往,他们索性脱了碍事的上衣,一个个袒露着近来精壮了不少的小麦色膀子,在寒瑟的秋风里,上蹿下跳不亦乐乎。
见了李沉璧,他们稍停下来,盛情邀请:“李师兄!一会同去澡池沐浴么?”
李沉璧摇了下头,没管他们,径直走了。
看着那风姿无双的背影,一名圆脸少年小声嘀咕:“李师兄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洗沐呢?在外面也是,野地溪水里,大伙一起脱衣下水,他却一个人走得远远的。”
一只手伸过来,在他头上砸了一记:“那是因为要立威。你想想,李师兄平时管束咱们说一不二,要是在咱们面前脱得精光了,裸着身子还好意思说一不二么?”
马上遭到反驳,“我看不是这样。就算他一件衣服也不穿,也能面不改色揍得你嗷嗷叫。”
“呸!”被呛了的那少年红脸瞪视,“一派胡言,李师兄什么时候打过人了?你们被他打过吗?你?还是你?”
他乱指一圈,众少年不约而同地思考了起来,想想李沉璧虽然不好相处,但的确没亲自动手打过他们,最多用灵兽撵得他们嗷嗷叫。平时在小事上也不计较,从不针对谁,遇到危险还会主动捞他们一把。这样想来,其实李师兄人还不错。
虽然很有可能是因为,只要不打破李沉璧的规矩,此人压根就懒得在蒜皮小事上对他们动心思。
钟燕星适时地给他们泼冷水:“叶师兄可能再也不会接手我们了。”
众人一阵叹息。最先出声的圆脸少年,又神游了起来:“李师兄要什么时候才乐意和我们一起洗沐呢?要什么样的程度,他才会亲自动手揍我们呢?”
“……痴货,”钟燕星忍无可忍地骂道,“你在他洗澡的时候钻他的澡池,他一定暴打你,正好全了你两桩好奇心事!”
-
李沉璧去了观瀑石亭。
不是为了找块地方修炼,而是有人在那里等他。
拨开路两旁逸斜的枝干,就能望见一条白湍从崖壁直冲而下,溅湿右侧一座亭子的飞檐翘角。
隔着老远,李沉璧就看见了亭子里的人影。半旧白袍罩着清瘦身形,像是瀑布边飘悬着的一块云,一片雾。
想起叶霁某一次说过,“面对师父时,总有种他随时会消散的错觉”,李沉璧突然就有了点感同身受。
漱尘君正垂着手,站在亭子的一根石柱边端详。
等李沉璧走到身侧了,他指着上面的一道裂痕,含笑对他说道:“小霁当年在这里练习剑法,剑脱手砸中了此处,留下一道缝隙。如今生出青苔了。”
李沉璧特别爱听漱尘君说师兄过去的事,脸色柔和,手伸到缝隙间,抚摸里面毛茸茸的苔花。
漱尘君道:“西南的事,摆渡谷的事,我都知晓了。摆渡谷这件事,你置措得当且有效,做得很好。小霁坚持让你主事,看来不无道理。”
李沉璧面不改色地陈述:“摆渡谷主自尽了。”
“你心里可有任何疑惑?”漱尘君朝他转过面来。
“有。”李沉璧说道,“那个陶谷主,不像是个会羞愧自尽的人。”
漱尘君便问:“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人颇有良心,我们要毁掉毒林,他便配合布置,并不见他有什么心疼。还拿出大量珍贵药材,命令门人全部出动,救济中毒的百姓。”
李沉璧的语气,没有丝毫在推测中的迟疑感:“这样的人惹出了乱子,既然选择积极弥补过错,就不会消极以死逃避,况且他也是被仇家陷害,有什么可自裁谢罪的。除非他遇到了什么事,死才他最好的解决方法。”
漱尘君苍白的手指,在石柱上轻轻地敲击,一下一下。
许久,他道:“沉璧,摆渡谷的惨剧,也许还会再次发生。”
李沉璧道:“只要别牵累到长风山就行了。”
漱尘君咳嗽了起来,这下脸也变得和手指一样苍白,只有眼下的皮肤泛起一点红晕。
李沉璧扶着他在亭中坐下,在四壁立了结界,挡住了秋日的寒风。
漱尘君微微一笑,待要说些什么,手里被放了一块温润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