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存在如果,弥晏摊上自己,是纯倒霉。他很无辜,也很可怜,但同样坚韧不拔,认死理地一条路走到黑。所以他回到了自己身边,实施了他所能想到的最激烈的报复,然而在谢云逐看来,这也是最矢志不渝的告白——这孩子完蛋了,他永远没法不爱自己,这爱要比恨更加刻骨铭心。
所以他不想再把弥晏推开了,他的心里太空,正需要这样一个激烈的存在去填满。他想要继续找寻属于他们的过去,从那些旧日鬼魂的口中,拼凑出属于他们的历史。
问题在于,该怎样让弥晏相信这一点呢?纵然自己可以重申一万次不会走,可是他一句也不会信。
“弥晏。”谢云逐忽然叫他名字。
察觉到他郑重地想要说些什么,弥晏立刻低下头,屏住呼吸等待。
谢云逐没由来也有些紧张,望着他的眼睛道:“我们结契吧。”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诚意了。结契后他会丢掉剪刀,那之后除了死亡不会再有任何事将他们分开。
弥晏的动作一顿,本来他的表情只能算是阴晴不定,然而此刻一下子汇聚了愤怒的风暴,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个冷笑:“你说——你想和我结契?”
为什么那么生气?这反应和他预想得完全不一样啊?谢云逐也是一怔,现在这个姿势是他被弥晏抱在怀里,他很怀疑自己但凡再说错一个字,就会被丢到冰冷的地板上,屁股再开一次花。
“对,我想和你结契。”他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呵……”弥晏闭了闭眼睛,用几个呼吸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时间教会了他耐心,他毕竟没有最开始那样绝望和愤怒了。等他再度睁开眼时,金瞳已经变得冰冷,“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谢云逐一脑袋疑问,“结契还能是为了什么?你想我留下来,我也不想离开你,我们就和过去一样……”
“为了得到清理者的身份,我也去见了‘秩序’一面,和祂做了交易。”弥晏没让他说完,忽然生硬地打断了他,“我问了‘秩序’许多问题,而‘秩序’的确给了我其中一些的答案。”
咚咚——谢云逐的心沉重地跳了一下,忽然有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第一个问题,”弥晏冷冷地开口,“我问‘秩序’——曾经和我结契,却又被我遗忘,如今只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秩序’说祂无法告诉我。
“于是我又急切地追问,那个人死了吗?
“‘秩序’告诉我,那个人并没有死。
“太好了,‘那个人’没有死,但是我和他之间的契约却没有了,这是为什么?”说到这里,弥晏甚至冷笑出声,“阿逐,你那么聪明,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云逐心里一颤,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秩序’告诉我,我和‘那个人’的契约曾经被斩断过,所以我们都没死,但是契约结束了——就像你对我做的那样。”
两人共享着心照不宣的答案,在弥晏梦中反反复复出现的“那个人”,正是谢云逐。
尘封的历史又似乎揭开了一隅:在他遗失的记忆里,就曾经通过某种方式斩断过和弥晏的契约。那之后,他们彼此遗忘,相隔千里。他在副本中日复一日地煎熬,试图回到那个不存在的“家”;而变成毛球的弥晏走走停停,四处流浪,历尽千山万水,重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他们因为一个玩笑般的吻再度结契,一起历尽千难万险,也曾几乎像情侣一般亲密无间,到最后自己一刀两断,无情地将他抛弃——这甚至是第二次。
历史反复重演,每一次竟然都是惊人相似的悲剧,他们在不断地重蹈覆辙。
“但‘秩序’没说一定就是我切断的,会不会有可能实际不是我,而是其他什么因素导致的……”谢云逐试图狡辩,然而在弥晏控诉的目光中,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好吧,他也知道没那个可能,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弥晏都不可能主动斩断契约,这是只有自己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谢云逐叹了口气,他向来活得理直气壮,但头一回有了种无地自容之感。他之所以能这样子伤害到弥晏,完全是因为这孩子有一颗天真赤诚的、完全对自己敞开的心。
可他居然将这颗心践踏到如此地步,让他反复受自己的屠戮。也难怪弥晏听到“结契”的事情,会如此生气……现在想想,他简直涵养惊人,明明把自己千刀万剐也不算过……
弥晏凝视着他的神情,这一点愧疚之色也能成为他的食粮,供他在深夜里咀嚼,“我不会再和你结契了,因为我不想被背叛第三次。但我也不会放过你,你哪里也别想去。”
说着,弥晏将他放下来,水温正正好好,温润地吞没了他的皮肤。
那些伤口碰到水,开始火辣辣地泛疼,难以启齿的地方更是在受刑。但谢云逐此刻灰溜溜的,愣是没敢吭声。
“痛吗?”弥晏在浴缸边跪坐下来,撩起水为他擦洗身体。与表达关心的内容相反,他的语气完全就是“你罪有应得”。
谢云逐痛得脸色发白,不由想起过去,哪怕只是看到自己受一点点伤,小家伙都会伤心到流眼泪,可现在这个黑化版的疯子,只会好整以暇地欣赏他制造出来的痕迹。
“你不是可以治疗伤口吗?”谢云逐忽然抬起手,握住了男人的手臂,不死心地问道,“你要报复我无所谓,但我需要健康的身体,否则我至少会失去两天的行动能力。”
“你要行动能力干什么?逃跑吗?”弥晏垂下眼睫,抚摸他脖子上斑驳的痕迹,“再说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治疗’,而是‘转移’。”
谢云逐一怔,是啊,不是治疗,而是转移,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过去他愿意替自己承受伤害,是因为他爱自己。现在他不愿意了,是因为在爱之中滋生了太多的恨。
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最叫人沮丧的是他居然堂而皇之地提出了那个要求,理所当然地认为弥晏会和过去一样。
但事实上这孩子已经在惨烈的事故后醒得不能再醒,顺着过往的惯性随波逐流的只有自己。
谢云逐不吭声了,半张脸埋进了热水里,伤口在发热发痒,时刻提醒他发生过什么。热水渐渐让他昏昏欲睡,弥晏给他清洗的动作便越发轻柔起来,小心地绕开了所有伤口,最后仿佛是为了奖励他的配合,轻柔的吻落在了他的发顶。
“这是我给你的痛,”一起落下的还有那毫无怜悯的话语,“你要永远记着。”
第135章 事后
谢云逐醒于一阵强烈的饥饿感。
而随着他的意识快速回笼, 身体上那种富有层次感的痛感很快就找上了门。的确就像弥晏所说的那样,哪怕他的脑袋忘了,身体也会替他记得, 那一天发生了多么疯狂堕落的事情。
他艰难地掀起眼皮,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豪华酒店套房。空调和新风系统运转良好, 他身上盖着雪白的被褥,脑袋正陷在蓬松的鹅毛枕头里。
很好,至少弥晏没有把他丢在那个洒满纸片的房间里……就是不知道安眠会不会回到自己家?看到那个案发现场,也不知道他会作何感受……
自己睡了多久?按照这种程度的饥饿感来说,应该至少有两天吧?嗓子里好干,要冒烟了……他眨巴眨巴眼, 看到床头就放着一杯水。
比饥饿感更加强烈和致命的, 是那种睡了两天两夜都补不回的疲惫感和无力感。他明知道该起来,吃饱肚子,去见弥晏, 说服他和自己一起去寻找记忆,可是他现在根本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醒来”这件事对他的影响, 比他想象得大得多。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会轻易颓丧、被打倒就爬不起来的人, 可是这一次连他的本能都在抗拒, 告诉他自己累了, 不想再去折腾,去经历那些创伤。他只有一颗活生生的心,挨了刀也会流血, 经不住这千刀万剐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