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根不显眼的绳子, 将月亮高高地挂在顶棚上,铁月亮本身不会发光, 只是泛着略显油腻的金属色。
整个世界似乎只由黑白灰三色组成, 好像一块被反复清洗褪了色、沾满油腻的破抹布。谢云逐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色盲了, 连忙低下头一看, 就看到怀里的小孩顶着一头蓬蓬的白毛,唇红齿白,金色的大眼睛熠熠生辉, 一和他对视就布灵布灵地笑起来。
这下不色盲了, 就是眼睛被闪得有点疼。
【主线任务:离开工厂。本轮清理者派出数量:8人。】
【任务描述:每一个来到欢愉之城的外地人,都自愿与工厂签订了终生合同。你心中清楚,只有像狗一样工作, 证明自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市民,才有机会走出工厂,为自己挣得一份丰衣足食的、有尊严的生活。】
【副本加载完毕,游戏正式开始。清理者们,请竭尽一切努力,向人类的永恒未来迈进!】
其余的清理者终于水落石出,男女老少都有,甚至还有一个瘦长条的棕毛外国人,谢云逐还来不及抬头将他们一一打量,就听到一阵爆喝在身后炸响:
“娘希匹的,这批新来的什么素质!都进厂了,以为是来郊游的是吧?!一副病病歪歪的德性!”骂人者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方脸男人,穿着宝蓝色的工厂制服,制服标牌上显示他的职位是车间主任,名字叫孙庆祥。
毫无疑问,孙主任的这番辱骂是冲着谢云逐来的。所有清理者中,只有他以坐着的造型登场,而且坐没坐相,把小孩搂在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脑袋上。
谢云逐只好懒洋洋地站起来,但还是没骨头地把一根胳膊搭在弥晏肩膀上。弥晏露出来的一刻,其他清理者不由议论纷纷:“这什么人啊!居然把那么小的孩子带进游戏!”
“嘶,这小孩长得……我的天,跟画里的天使似的……”
“一看就不是他亲生的,别是拐卖来的吧?!”
“安静!谁允许你们说话了?!”孙主任又是一通狂吼,“外地来的乡巴佬就是不懂规矩,什么都要从头教……我告诉你们,厂里不仅是工作的地方,也是你们自我改造、自我赋能的地方。等改造到位了,你们才有资格当‘城里人’!”
有会来事的清理者,马上恭维了一句:“让孙主任操心了,我们肯定好好干!就是我这个外地来的太笨了,什么也不懂——不知道咱们厂是生产什么的呀?”
孙主任翻了个白眼,没好声气地说:“你是梦游进来的?外面那么大的字看不见?脂膏工厂,我们厂是生产脂膏的!”
脂膏?清理者们偷偷交换着眼神,这个词实在叫人陌生,似乎唯一接触到它的机会,还是话本小说里的“搜刮民脂民膏”。
有人壮着胆子问:“咱这是……炼油厂吗?”
“嚯,你来当厂长好了,名字随你改!”孙主任阴阳怪气地叫道,“脂膏工厂就是脂膏工厂,至于怎么干活,等你们明天上了流水线就知道了。”
谢云逐扫了眼手机,现在是星期日的下午3点钟,系统居然难得给了他们半天的适应时间。
其他清理者又问了几个工作相关的问题,孙主任都说明天上班就知道了。这时谢云逐也举了手,那鼻孔朝天的男人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你说。”
“主任,为什么我们头顶上挂着个月亮?”
没办法,他实在太在意了,就怕最后一天月亮忽然掉下来变成什么“天狗星”,追着咬他们屁股。
这个问题却好像深深地冒犯了孙主任,他的眼睛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大,爆出了红血丝,口水如机关枪一样喷溅:“怎么?!休息日你还想挂太阳不成!你以为随便什么工厂都可以有闲钱挂太阳吗?!不要算成本的啊?!给你们挂个月亮,厂里都要亏死了,一点都不知道感恩,狼心狗肺的死妈玩意儿,外地来的讨饭鬼……”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走,喉咙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咯痰声,然后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嗬——呸!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批!”
大家都被骂得有点蒙,反应过来后,也不敢去追气冲冲的孙主任,只好埋怨地看了谢云逐一眼:“你没事问那月亮干什么?!”
“这也怪不了他吧,我也想问呢,谁知道那个NPC一点就着。”
“现在怎么办?我们可以自由探索了吗?”
“操,我就是不想工作才进游戏,怎么游戏里还得进厂打灰啊!”
一个长发女孩一直在抬头看月亮,口中轻轻念道:“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他们管它叫做螺丝……”
弥晏耳朵很尖,好奇地朝她看过来,“为什么要吃铁月亮?”
女孩低下头才看见他,那小脸蛋把她的心都萌化了,不由露出了姨母笑:“因为这是一首诗,写这首诗的是一个打工诗人,他也在流水线上工作。”
“打工诗人?”
“他的身体被困在工厂,但他的灵魂还在写诗。”她弯下腰,关切地问道,“小朋友,你怎么进游戏了?”
“我和阿逐一起来的,阿逐是我的……”
“哥哥。”谢云逐一把扣住他的脑袋,同时警告地盯了那个女的一眼。
“我叫诗佚。”女孩长长的黑发下是苍白无血色的肌肤,温温柔柔地对他笑了一下。
工厂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很快一个矮矮胖胖的大妈就来接手了他们,她是工厂的宿舍总管,大家都管她叫“孔姐”。孔姐的身材孔武有力,嗓门也是一口重低音炮,其中的粗鄙脏话以及对外地人的歧视,又更胜孙主任一筹。
他们经过一条狭长的甬道,两面都是高墙,来到了一个围起来的小院,院门口写着“6号宿舍。”
谢云逐在心里计算,他们差不多走了200米,但仍然在那个巨大塑料顶棚的笼罩下,从头到尾都没见过天空。向后看去,还可以隐隐看到那枚铁月亮,了无生气地泛着寒光。
“外地猪,排好队!”孔姐在院门口吆五喝六,“我这里一共就三条规矩,都给我竖起耳朵听清楚了:
“第一:你们属于6号厂区,在6号车间工作,住6号宿舍,不管白天黑夜,绝对不能乱跑!哪个敢乱跑,被机器守卫打死可不怪我。
“第二: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没见识地跑去看——早晚会轮到你们的!
“第三:禁止笑。”
这简短的第三条规矩,让大家都愣了一下,立刻就有人问道:“为什么不能笑啊?”
“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会引发可怕的后果!”孔姐的小眼睛里射出凶光,严肃的样子半点不像是危言耸听,“总之,绝对不能笑,否则不光害了你自己,全城的人都得被你害死!”
大家都猛点头,纷纷表示记住了。
那个特别会来事的男人——大名叫连平良,公司里的外号叫马屁精——这时候便奉承道:“孔姐,您教训得太对了。还有什么别的规定吗?您尽管说,我们全记心里!”
连平良在一个小科室里混了十来年,早就习惯了阿谀拍马,伺候领导也是一套又一套。因此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只要一开口对领导说话,脸上就会条件反射地堆起一个谄媚的假笑。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孔姐也骇然地张大了嘴,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谢云逐听到有人低骂了一声:“傻逼菜鸡。”
孔姐猛地上前,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把人给打蒙了,然后揪住连平良的嘴皮子,把什么东西狠狠地穿了过去——那是一根尖锐的螺丝钉!
“都说了不许笑!你是不是想害得大家都活不了?!”
“啊啊——啊啊啊!!!”尖锐的螺丝钉穿透了连平良的上下嘴皮,戳出了两个血洞,鲜血丝丝缕缕地涌出来,他痛得想大叫,然而更加牵扯了伤口,很快半张脸都糊满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