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会伤害到他。
它温柔地耀眼着,好似临睡前床边的一束暗灯,安静地将漆黑的小巷一分为二。
一半被灯火照亮,留下另一半继续被黑暗吞噬。
有那么一瞬间,江云隐约觉得自己回到了浅水路五号的卧室里。
那里有玫瑰的香气,有棋格羊毛的地毯,有被风吹动的米白色窗帘。
还有……刚刚从军部回来,穿着军装的陆上校。
那是最能让他有安全感的地方。
在光束的安抚下,濒临失控的江云终于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他镇定地迈出了第一步,朝着那一片黑暗走去。
他走得并不快,鞋底和积雪缓慢而轻盈地触碰,在他身后形成一个个洁白柔软的塌陷。
十七年来,江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个画面。
哪怕是在陆上校的葬礼上——哪怕是他第一次穿着黑色西装,站在陆上校的遗像前向每一位客人鞠躬致谢的时候。
他都在幻想这一刻。
他总以为他会像以前陆上校来接他下课的时候一样。
他以为他会一路飞奔地跑进陆上校的怀里。
他没有想到,原来真正到了这一天,他会走得这么慢。
或许是因为害怕看到黑暗里什么都没有吧。
也或许,只是单纯地因为他长大了。
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挡在了江云面前,他竟然一点都不意外。
魁梧的中年男人惨死在雪地里,怒睁的瞳孔早已散开;青筋暴起的双手死死地捂在脖子上,拼命却徒劳地想要拔下那让他心脏停止了跳动的凶器。
——那一张红心K的扑克牌。
江云停下脚步,低头望着那张刚刚才在雇佣兵档案中见过的脸,喉结轻轻一滚。
是了,如果酒馆里的是木偶,那陆上校又去哪里了?
当然是来处理这些了啊。
不然呢?
陆上校怎么可能让真正的雇佣兵接近他的妻子。
江云平静地迈过雇佣兵的尸体,继续朝着那一片黑暗走去。
第二具尸体,第三具,第四具……不多不少,正好八具,全部死在了旧时代的冷兵器下。
八个穷凶极恶,装备精良的雇佣兵——全军覆没。
江云终于迈过了最后一具雇佣兵的尸体。接着,他停下了脚步。
在他面前,恰好是光束的分界点。
一眼望去,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未知的黑暗,如同危险又迷人的深渊,深深诱惑着每一位路过的行人。
江云闭上眼,正要放任自己被黑暗淹没时,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它自黑暗中而来,穿越风雪,穿越寂静——穿越整整十七年的旧时光,终于来到了他的耳畔。
“好久不见,江云。”
第22章
这一刻,心跳都好像不在了。
不是梦里的假像,也不是遗言中的回响。
也不会再出错了……对吗。
那个声音近在咫尺,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似乎已经可以看见了。
看见青年的轮廓模糊在灯光与黑暗交界的阴影中,依然保持着他记忆中的样子。
挺拔而修长,腰线的弧度内敛而利落,笔直的双腿却又张扬地收束在战靴之中。
是陆淮,是陆上校。
是他的Alpha。
真的……真的真的不会再出错了。
——对吗?
他只要再向一步,他就能像新婚两个月中的每一天一样,触碰到那具拥有体温,带着他最喜欢的味道的身体了。
可或许是因为在雪地里走了太久,又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忘了该怎么呼吸。
江云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无论他多么渴望,多么努力,他似乎都无法迈出横跨在他和他之间的最后一步。
而阴影中的青年竟然也和他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没有急切,没有失控,没有眼泪。
甚至没有多叫一声他的名字。
只有一双锋芒淡去,辉煌不再的眼睛,静静地朝他望来。
江云看着那双眼睛,忽然有些困惑。
陆上校,你不是才从沉睡中醒来吗?
你的枪法,你的身手,你的思维不是还和过去一样完美吗?
可你的眼睛……为什么却不再像过去那么明亮璀璨了呢?
难道你和我一样,也被十七年的光阴无情地夺去了青春么。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们的黑发和肩膀上都落满了雪花,又好像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阴影中再次响起了陆淮的声音。
“我……”陆淮只说了一个字便停了下来,仿佛他不得不再做一些准备才能继续说下去。可等他再开口的时候,他的语调依旧是平缓的,镇定的:“我已经知道了你目前尚未再婚,但我仍有两个问题想要问你,可以吗。”
江云隐约听见自己说了一声“可以”,又觉得自己应该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他听见陆淮问他:“请问,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雪花仿佛在空中停滞了一秒,就如同悬停时的心跳一样。
江云轻声道:“没有。”
陆淮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出第二个问题:“再请问,你现在有没有心仪的Alpha?”
江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心仪的Alpha……他算有吗。
“有没有,江云?”陆淮又问,“你现在有没有喜欢上其他Alpha?”
几乎同样的两个问题,因为加了“其他”两个字,似乎就变得不再那么难回答了。
“……没有。”江云说。
风雪吹过他的斗篷,宛若如释重负的一声轻叹。
“那么,我是否可以做出判断,”战靴碾碎雪地,陆淮终于跨过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一步:“现在的我仍然拥有这个资格。”
……资格?
江云有些迟钝地想,陆淮在说什么资格?
然而还没等江云想清楚,他的手腕就被抓住了。
不容抗拒的力量猝不及防地将他向前拉去。
确认完即行动,和陆上校在执行任务时一样。
没有半句废话,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江云来不及说一个字,来不及仔细看一看那一张多年未见的脸。
他就被陆淮抱进了怀里。
遥远又熟悉的气息全然包裹着他。可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被这么抱过了,他都不记得该怎么配合陆上校的身高了。
好在陆淮还记得该怎么配合他的身高。
陆淮俯下身,将下颌抵在他的肩膀上,左手害怕他躲开似的固定在他后脑。
江云依稀能感觉到那只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个细细的环形,凸起的弧度是那么的熟悉。
“你是不是长高了一些?”陆淮摸了摸他的头发,又道:“你……你真的长大了啊。”
的确长高了一点。
江云记得很清楚,以前他被陆上校抱的时候,他的鼻尖在陆上校肩膀下方一点的位置。
现在刚好在肩膀那里了。
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只要稍微用力地呼吸,他就能闻到陆上校身上独有的味道。
以前,陆上校每次任务回来都会这么抱他。而他每次都是乖乖让自己的Alpha抱着,在对方的怀里讲述着分开时间里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
——除了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陆上校没有回来抱他,他也没有告诉陆上校。
继两个“没有”之后,江云突然知道自己应该主动和陆淮说些什么了。
当然是那一件事,那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件他在多年前因为阴差阳错来不及说出口的事。
“陆上校,”江云在陆淮怀里,轻声说出了那一句晚了十七年的话:“我……我怀孕了。”
插在他发间的手陡然一颤。
“那个时候,我怀孕了。是一对双胞胎,我把他们生下来了。”江云继续说着,他的手和陆淮的手一样发着颤,他的声音却习惯性地保持着陈述事实时应有的平静:“我给我们生了两个很可爱的孩子——你应该知道吧?木偶告诉了你我没有再婚的事情,他是不是也告诉了你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