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罗辙不是等闲之辈。他已经认出了船上的一个人,马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愤怒的朝他瞪眼——对方笑得更厉害了,连连击打着船身,简直嚣张至极。
罗辙被激得跳脚,“阮幼度,你你你你……”深吸了一口气,逼出最后一句,“欺人太甚!!!”——直接淹没在铜锣声里。系船上阮成章一见他要说,双手持着铜锣“锵锵锵,锵锵锵”一阵疯狂的猛击所致也。
罗辙彻底疯了。
他衣服披披挂挂,头发披披挂挂,身上的肉也披披挂挂。这样的人本来苏慕是不会去接近的,然而她此时此刻站在甲板上,看着他被捉弄的浑身颤抖,骂也骂不出,喊也喊不响,竟也不由跟着阮成章(字幼度)一起大笑。
像是岸上这个人也是她的朋友似的。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苏慕一边笑,一边忍不住侧目看阮成章的背影——他正探着身子和岸上的罗辙说话——真的很奇妙。
她是个防心特别强的人,这么多年,当作亲人的只有孙韶,邹先生与她亦师亦友,完全的朋友只有蒋玲一个。其他的笔友虽多,进一步与她探讨文章、诗词的也不少,然而在她心里,严格意义上这些人并不能算作她能为其付出大代价的朋友。不是说阮成章一下子就到了这个程度了,但他的确是飞速的做到了许多人没有做到的事。
恐怖的是,这才是她第二次见他。
罗辙已经上船来了。
原本的怒气烟消云散,化为和阮成章脸上一模一样的亢奋——船上装了一船乐器,阮成章和他说好一起去捉弄下一个朋友。
他衣着邋遢,短下巴、塌鼻子,乍看十分丑陋。胜在双眼乌黑发亮,十分有神,双目流转间直似电光石火。罗辙兴冲冲地走向船舱,看到苏慕也不显得惊讶,只是笑着转头看阮成章:“幼度,这是你从哪儿请来的娇娘,竟有如此高深的技巧,那曲子委婉动人,前所未闻,是你为她作的么?”说着又问苏慕,“小娘子身姿婷婷,料想容貌不俗,何必戴着帏帽?人生自信百载,浪花淘尽,不过一抔黄土。既是黄土,有何不可与人观?”
苏慕倚着船舱的外壁,她还是今天上山时的打扮,通体浅蓝的束胸半臂广袖长裙,臂绕嫩黄色的丝质披帛,此时衣袖、裙角、披帛都在风中时起时落,一如她的秀发——然而旁人能见的也只到她的秀发。苏慕戴了一顶帏帽,帽裙既不长——只到肩膀,也不厚——罗纱尚可透光,然而就是让人看不分明。
当然要看不分明,真看分明了苏慕的名声也就毁了——至少是于她而言。介时流言四起,她可能不得不嫁给阮成章当侧室(这还要他愿意娶),苏慕不希望为了他一个人情反而把自己赔出去。戴了帏帽,外界也许会猜测是她,但只要她一口否决,士族们还是对有了一层遮羞布的这种程度的风流韵事比较宽容的。
听得罗辙这样说,苏慕不为所动,反而辩驳道:“人生既为逆旅,更应重其过程。君何必以人灵消魂逝之后的形态来定夺当下?性灵主身心,我生性喜戴帏帽,旁人又何必咄咄?”说到这里,故意看着阮成章,“公子还说此行乃是为故友设曲艺之宴,我看此人偏颇有余,通脱不足,”一顿,挑衅的,“真是公子友人吗?”
她的声音澄澈空灵,独具一种冷淡感,配合其内容,更显得狂傲不羁。
阮成章抚掌大笑,看着罗辙放荡落拓的打扮,连连点头赞同,“的确,子由有时是偏颇了一些,率性……”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大笑,好容易才说完,“率性不足哈哈……”
罗辙(字子由)不想自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居然挑了这样一个“易生气”,“不宜说话”的日子。他此时衣带未系,袒胸露腹,站在船上吹冷风,好友还在一旁大笑,怎一个凄惨了得。
究竟不同凡俗,听了苏慕的话,他反而面带赞赏地看着她,被说“率性不足”也没发怒——他自己也知道,罗辙如果不叫解放天性,那旁人就没有敢提这个字的了。而既然自己知道,好友几句笑声又算得了什么?
风姿楚楚,傲岸绝俗,阮幼度是怎么找到这样的女子的?罗辙一向对友人的身份、财富等等不看在眼里,他只道自己与对方平辈相交,虽然欣赏朋友,但罗辙更喜爱自己的生活。这还是他第一次升起对友人的羡慕——他居然有一个这样通达的红颜知己!罗辙看着看着,突然正色地对苏慕一拜:“冒犯姑娘,深感抱歉。”说完,严肃地看着阮成章:“幼度,这位姑娘是哪一家的?我希望日后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