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一行之间,他竟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威仪。海月想起从前那个玩世不恭的紫衣少年,唇角不由地扬起几分。
荀彻为边巴斟了一杯酒,又为自己斟了一杯,双手高举,朗声道:“天地共鉴,我大明与象泉两国同心协力,共驱叛军,在此青海长空之下共享太平盛世。”
众人举杯共饮,连大病初愈的海月也举起酒杯,准备一饮而下。正在这时,却有一人突然站了出来。那是个样貌普通的年轻士兵,海月甚至都未曾有过丝毫印象。
他穿过人群,将周遭移向他的目光全部抛于脑后。他走到整座大厅里最为尊贵的位置前,被护卫拦了下来。
荀彻伸手示意护卫不必阻拦,另一只手将酒杯放下,开口道:“你走到前面来,是否想要再讨一杯酒喝?”
那年轻人意识到他听起来还算和缓的声音里,带着锐利,便不由地有些退却。犹豫片刻,他还是走上前去,先向边巴行了一礼,再向荀彻行礼,清了清嗓子,用不算十分标准的汉语道:
“打完这一场仗,你们是收复了失地,可我们,却失去了很多人。我知道我这样说很是鲁莽,但我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他话音一落,大厅之中的众人皆有些喧闹,大家小声地交谈着,似乎都有些意外他的出现。
海月只觉得那句“凭什么”狠狠地撞击着她的心脏,背后的旧伤隐隐发着疼痛,很是煎熬。
景唐平日里能言善辩,到此时竟也没了声响。
看起来,他们的确是这场战争最终的获益者。几乎不费一兵一卒,青海失地就回到了大明的辖制之下。而纵观象泉国在这一战之中,总共有四万余人伤亡,几乎达到了古格王城总数的一半。
在座的象泉将领陷入了沉默之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青年的行为。即使他们知道这些话太过不合时宜。
青年见众人一时语塞,自从袖中取出一封长长的名册,展开来竟有他双臂之宽。
只见他单膝跪下,泣不成声:“我本先锋营第十二纵队一普通士兵,我部战前五百七十二人,如今独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实在孤独。可亡魂未归,你们,你们凭什么在这里饮酒作乐,竟像是忘了一般!”
边巴厉声道:“够了!此处岂容你如此挑拨?”
海月只觉得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几乎自胸腔之中涌出,她猛地站起来,却只觉眼前一黑,要栽倒下去。景唐连忙从席间走出,走到她身边去查看。海月朝他轻轻摆了摆手,从身后的侍女手中取过一只硕大的木匣子来。
景唐看着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心中不由地揪成一团。
海月将木匣子捧到青年面前,那青年见了她竟有些惊慌,连连退了两步。海月并不在意,只顺势跪坐下来,将木匣子打开。
那匣子里装的,是一卷长的几乎无法计算的名册。她将它轻轻铺到地上,足足有两人多长,还有大半卷在木匣之中并未展开。
她抬头看着青年,轻声道:“这上面的人名我未曾数过。从很久以前到现在,我早就开始记录阵亡将士们的名字了。我虽然未曾见过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可是这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我从不敢忘。”
青年瞬间有些失神,手中的名册也掉到了地上。
“我知道你很想念他们。我也一样。可是活下去,也一样重要。我们这一杯酒,算是送他们最后一程。天高路远,他们也该回家了。”
青年通红的眼睛不断洒着热泪,曾经的一幕幕光景宛如画卷一般重现在他眼前。
那个温和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大明永远都不会忘记雪中送炭的盟友。即使战争结束了,大明和象泉的联盟依然永存。倘若象泉危急,大明也一定会是象泉最坚强的后盾。”
一杯青稞酒下肚,火辣辣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弱心里的痛苦。背后的痛感一阵一阵地传来,连同心里的痛楚一般,快要将她吞噬。
原本就有些异样的庆功宴,就在这一片莫名的肃穆之中结束了。所有胜利的欢乐,其实也都抵不过那些并肩作战的艰苦岁月。可恨的是斯人已逝,独留一人停留在原地,无人照拂,无人陪伴。
*
夜半时分,她独自一人爬上城楼,望着远处城里的灯火阑珊,独饮手旁一壶清酒。
荀彻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就在她身边坐下,也不言语,也不陪她饮酒,只静静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