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那些落进水里的飞絮忽然像是都围着一个人影在转动。簪花灵女心中一惊,不觉喊出了声,她仍似有些分不清,面前的是雪寂,还是那片片坠落的飞絮。
“姑姑。”雪寂望着簪花灵女,见她面上蕴着担忧的神色,他的心中柔柔一动,仍是悄悄念着她方才念的四句诗。诗中所诉的万事不可相留,诗中所劝的忘旧迎新,仿佛温柔的羽缎,缠绕着雪寂的心。簪花灵女一向以严正之态示人,这般温柔的关怀却是少有。这四句诗既是温言相劝,又是为他哀叹,这般真挚又慈爱的言语,他未曾听闻过半句。簪花灵女本意是劝他识时务,知生灵之力难抗天地之力之理,退以居己,却不想这番相劝在雪寂心上引发的震颤,与他心头的悲哀竟是同出一脉,万种哀喜之情,便更难自束,在他心内冻江破春风一般奔流。他虽自幼得姑姑严训,亦是修的净心一脉,却毕竟是未脱少年心性,且自遇疏影之后,心中的柔情便如破土而出的春草,日复一日,但增欣欣之势。他不愿拂姑姑好意,勉力自制,却自惭并不能如诗中所望这般心神通透,只是他从不曾见姑姑有这般难以自持之色,当下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感激不已,尽管心中仍有许多解不开的疑问,却亦是不愿意为难姑姑,只心中想着来日方长而已。
“姑姑,可否先告知我救疏影之法?”雪寂心中焦急,不经意间便在姑姑面前直呼起疏影的名讳来。
“疏影?那姑娘唤作疏影?”簪花灵女的目色中起了苍茫之意,似有落日拥着寂寂孤河,冷清之中生出绚丽的光华,只是那光华非但不让人觉得艳羡,反而让人心生哀怜。她哀叹似的道:“真是个好名字!”
雪寂望着姑姑,于哀怜之外,他心中升腾起的,更多是温暖与感激。他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对自己道:“若是姑姑愿我不为旧事所扰,便是不知道也罢了,何况,无论如何,母亲都再不会唤我一声雪儿,别的事,又算得什么!”想到此处,母亲的温婉神色便似近在眼前,可当他刚探出身子,想要看得更真切些,拂在他面上的,便只有看不见的风。雪寂目中忽已珠泪暗盈。
簪花灵女仰目而望,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天青青兮欲雨,花冥冥兮生春,奈之若何?”
雪寂循着簪花灵女目光所及处望去,只觉得唯有缭绕不休的水雾罢了,却哪里看得见天青之色?他心中挂念着疏影,方才又情思丛生,心魂当真是片刻不安,此时只觉得这水雾不止是在他周身盘转,亦像是萦绕着他的心,让他烦闷不已。
簪花灵女见雪寂面上虽克制着,眉宇间却仍是难掩戚哀与焦灼之色,她摇了摇头,无奈道:“罢了。从前你不知,便心底无碍。如今一知半解,怕是再难安宁。幽幽心事重重关,原是你的修业。”说着,心内默默叹了一口气。
簪花灵女便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原来,当年的幻灵岛岛主门下有三位得意弟子,一名冥月,一名凝雪,一名徽洛。徽洛便是雪寂的母亲。她聪灵过人,柔美无双,既是岛主的出众门生,又是岛主的掌上明珠。她初初长成,便有许多倾心于她之人,她的一颗芳心却只系于二师兄凝雪,却不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凝雪竟是心有他属。徽洛心灰意懒之际,得大师兄冥月日日关怀,陪伴劝慰。花开年年花落年年,千年的花开,千年的花落,唯有一人,如常开不败的花,日升日落,月起月下,不论雨雪阴晴,便如磐石一般,固守不移。不论天穹之下有无月色,不论天穹之上有无星光,他望着徽洛的目光,总如月光般温柔,亦如星光般幽寂。徽洛冰寒的心渐渐融化在月光的温柔里,她心内炽热的爱与不可得的悲亦渐渐埋藏于星光的幽寂里。因为无人比她知晓,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深与悲愁,因为那样的月光与星光,也无法隐没在她的目中,在她望向另一人之时。她的心内终究是有着几分勉强,可似乎正是这种勉强,更是让她愧疚,更是让她逼着自己,答应嫁给他。那是一个春风轻柔,花树无声的夜晚,他向月下的万颜树许下永世不变的誓愿,他的目光又是明柔又是清亮,好似明亮的月光照着的洁白的轻云。他飞身而起,玄色的衣袂如遮月之黑云,幽幽流过她的明眸之前,他迅疾如风去复回,看起来似乎从未离地,连衣角的轻动也让人分不清,是风微微掀起他的一点衣角,还是他的来去引来一丝清风,驻留在衣角之上。他面上的笑容温柔依旧,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的手中多了一朵看似很轻很柔的花,那花轻柔得仿佛微他的手指一用力就要被碾碎了似的,他小心地用两根手指捻住那花萼,另一只手则虚虚捧着那朵花。花仿佛飘落的叶一般,落进了她柔云般的鬓间。那是一朵万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