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停_作者:口红吊兰(184)

  房间刹那有如永夜般岑寂。

  埋于心底的秘密一朝出口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记忆回溯,恍然间他好像又看到桑湉当年漆黑双眸中的荒芜与绝望。

  又或者,彼时的怯懦,缘于他太怕面对那个孩子有可能的恨意和指责。

  可原因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事实就是,一念之差他抹煞了厉桀舍身相救的恩义。顺带着,让桑湉彻底丧失了本该无忧的童年。

  而昔日一念之差捆缚的枷锁,他不求解脱,但求不至死做个可耻的撒谎者。

  他不能将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

  纵令,厉桀永远昏聩不醒来。

  岑寂中,星野丰悄悄欠身欲离开。说起来,他还是不大敢面对桑湉接下来的反应。

  “老师……”桑湉拉住他。

  星野丰喉头一哽:“我当不得你这么叫。”

  “欧吉酱。”桑湉换了称呼指尖愈落力,“如果当年是我爸先失足,您也会救他的对不对?”

  “不,湉酱,人性很复杂,不到图穷匕见时,我们谁也说不好我们究竟会怎样。”

  桑湉扯扯唇:“这么说——您不会救我爸?”

  星野丰低低道:“我不知道,湉酱,我真的不知道。尽管我给你一句肯定回答很容易,面子也好看,然而在已经发生的事件里,任何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

  “那您觉得如果重来一次我爸还会救您么?”

  星野丰说:“会。他还会。”声音里满满皆是至深的恸。

  “那不就结了么。怎么这么费劲呢。”桑湉倦怠地嘟哝着。星野丰哪儿都好,就是有时表达方式让人森森的累。

  星野丰没料到她会这样反应这样说,不由怔住了。

  仰起脸,桑湉静静望着他。他轮廓清癯而深刻,细长流光的眼眸,隐一抹寂凉的哀忍。

  呵,桑湉始顿悟,原来这么久以来,他每每回望她时的眼神,不独是怜悯。

  可她能怪他么?那是她爸的选择。再来一次她爸还会那么选。

  冲动么?或许吧。但所谓肝胆相照不就是如此?

  就像十年前他和队里的叔叔们万里奔赴到S市,陌生的国度和国情,面对一方地头蛇,他们可有半分退缩与迟疑?

  是以——“老师,”轻轻握住星野丰的手,桑湉直视着他眼睛道,“当一个决定做出来,没人能准确预测到结果。我爸这样是意外。他不想,我不想,我相信,您更不想。而他救您这件事,不该成为您的罪。我今天所走的这条路,也不该成为您的罪。至于您当初隐瞒了实情……”

  眼前一瞬划过小初稚弱苍白的病容,桑湉阖睫顿了顿。

  这世间以缄默蒙蔽真相的人有千千万,愚昧或麻木,仇恨或阴暗,冷漠或习惯,顺忍或厌倦,怯懦或卑劣,贪婪或妒忌,鄙夷或骄傲,洗脑或被洗脑……

  若星野丰是怯懦,她又是哪一种?

  若她能给他宽恕,她的宽恕又要朝谁讨?

  再开口,桑湉黑黢黢目光里波涌着星野丰无从解码的情绪,语气亦带着莫名的求恳,她说老师:“如果我说我能原谅您,您能不再自责么?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就是爸和您。爸已然这样了,我唯愿您,一直好好的。”

  忍了经久的泪,终于簌簌地滚落。年过不惑的男人,将脸埋在她掌心无声地啜泣。

  他想说湉酱,我多希望那年桀没有出手,要么桀出手却没拉住我。那样,他就不会截掉半条腿痴不痴傻不傻形同活死人。那样,你也就不必小小年纪肩负所有步履唯艰的跋涉。而劫后余生身康体健于我真的很抱歉。倘有可能,我宁愿形同活死人的那一个是我。

  可既然在已经发生的事件里,任何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那么说什么都是虚伪,是虚妄……

  头顶是桑湉以另一手柔柔地抚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当年的怯懦多可笑。

  她性子是激烈,对柳琳琅足够狠,然而同时她也继承了厉桀的热血与赤诚,宽厚与良善。

  这样的她,又岂会因怨怼拒绝他照料?

  他亲证了她的成长,却从未曾真正了解她。

  半晌,桑湉用袖口抹了抹他的泪,担心他窘涩,她转个身背对他躺好。

  “老师,我又想睡觉了。您接着跟我说说话行么?像小时候那样,说着说着,我可能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