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垦丁_作者:水银灯河(7)

2019-05-07 水银灯河

  是爷爷与他酒杯相碰的一声,令他身体微前倾,才露出棱角模糊的半张脸。

  她走近到餐桌边,停下,听爷爷在说:“来电估计还得费会儿时间,不如我们一同来听点好听的。”

  刘宇岩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了,他用手指弹两下玻璃杯壁,弄出“叮咚”声,故意起哄。

  阿姨在暗处训斥他:“安静点。”客厅里这才真正静下来。

  曾贝将干了一半的长发拢了放在一边,举一只蜡烛起身,步履轻轻走至无人的桌尾。

  “爷爷想听什么?”

  她轻声询问,脸上素白,没有点妆,也不需要,只不过是一次小型表演。

  但她再猖狂不起来了。

  穿上昆衣,女帔云鬓束着,她就成了戏文里的杜丽娘,只低吟浅唱良辰美景、错付年华。身段柔软,折一枝桃花,扇面铺就,再不是那个与人叫嚣、不依不饶的魔女曾贝[注]。

  然而,回她话的人,却是一直未作声的谢平宁,他问:“《思凡》能唱吗?”

  《思凡》?

  她愣住了,没想到他会点这个。

  她五岁便开始学昆曲,无数次登台演出,换台下一片喝彩声。她太明白,这世间点戏的人有千百种。

  初次见面,刘宇岩说,唱个那个什么《牡丹亭》。

  有时是有远客到,她水袖长衫换上,爷爷点拨一曲《游园》,抑或一段《惊梦》[注],她“姹紫嫣红开遍”从入行起,唱了有数百次,谁知她心中厌倦。

  然而,他坐在她侧前的西式沙发椅上,手里一杯清茗,轻轻点了一出《思凡》[1]。

  他是?

  矜持使她此时才真正算是观察他。

  谢平宁,首府高校地质学系知名教授,科研界风头正劲的地质学家。年纪轻轻,名衔却不短,还有一点不可忽略,人人赞他,面目如珠如玉,正是一表人才。

  而她亲眼上阵甄别,势要关掉夸耀添加给他的滤镜,然而,才发现,传言是原装镜头,一分假都不掺。

  他着一件白衫,领口最上的一颗扣子因天热消极怠工,敞开着,任衣领勾勒男性特征分明的喉结。

  只手托着脸颊,靠在沙发上,喝了点酒,唇色润泽。他眼睛里盛了烛光、期待和她捉摸不透的情绪,盯着她的脸,却又不似在看她。

  他要从她身上,找到赵色空[2],想看看,她的天真是不是真,为情痴妄又是否真痴。

  她飘远的思绪被爷爷的说话声拉回,他说:“《孽海记》[3]倒不错,说起来这折子戏我有几年没听过了,小谢这折点得好。”

  谢平宁没说话,似乎是在等她。

  她将手里的蜡烛,插进在离自己最近的烛台。

  做决定时,她一向出人意料,这次也不例外。她说:“我还是唱《游园》吧。”

  不容他人再多挽留,她从桌上捡起一只筷子,视作折扇,出声,声若清莲,绽一只《皂罗袍》[4],年纪虽不大,还常被人说一句:火候不成,还要历练。但胜在声脆,气息稳,总能赢得叫好。

  一曲罢,她垂眸落目,眼睛是看往谢平宁在的方向的。

  可旁人只以为,她是在等爷爷的点评。

  爷爷一拍手,奶奶也跟着附上掌声——奶奶自幼学昆曲,知这一段将成,幕后有多少苦水可吐。

  呆头鹅刘宇岩多数时候听不懂,但美的感染力是一视同仁的,他微微震撼,许久没说话。这还是第一次正经听曾贝唱曲。

  “好!唱得不错,咱们家贝贝果然是一顶一的女旦,一出《游园》,恰似如梦畅游啊。”爷爷不住赞叹,一边又问身边的谢平宁,“小谢你看呢?”

  他点头,好像在笑,低声点评:“是好曲儿。”

  曲是好曲,人也是美人。

  曾贝唱完,才有羞意上来,后入席落座,就只管低头咬吐司了,耳边是谢平宁和爷爷时有间断的交谈。

  他们聊来时的路线。从北京飞高雄,再搭电车到垦丁市下。

  还聊钢琴。

  她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多年以前,谢平宁曾是爷爷钢琴课上的学生。恐怕他在钢琴上造诣还不浅,不然怎会得爷爷如此赏识。

  不过后来,怎么变成彻彻底底的工科生,专门与各种地质土壤过不去,就不知原因了。

  电路到晚上九点才修好,但这时爷爷奶奶已经睡下了,谢平宁也拿了两支蜡烛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