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_作者:桑狸(30)

  余思远的脸落在烛光未曾照到的阴翳处,沉默片刻,道:“我们在对方的手心里写上自己的猜测。”

  两人各自交托出自己的左手,沾了茶水,一笔一划地写。

  掌心里是形态迥异的两个楚字。

  兄妹对视,会心一笑,余思远道:“先前给姐姐议婚时我就察觉出不对了,就算她有私心,想靠着跟吴府的姻亲来荫佑自己的女儿,可未免太殷勤了些……”

  弦合想起楚二娘那场面上极好的敷衍功夫,明明是个独占了正妻风头的妾氏,偏偏要在父亲面前做出一番贤良为子女打算的模样。

  若她当真跟吴家大夫人有了私下里的勾结,那么军情机密泄露一事,怕也跟她脱不了干系。余思远身为江叡手下部将,掌军情机密,就算心有防范,可也不能时时防得住自己家里的人。楚二娘掌家多年,势力庞大,就算他们后院里有根头发丝似得缝隙,她也能安插进人来。

  而吴家向来是江叡母子的对头袁夫人的左膀右臂,他们不会希望江叡顺利收拾山越悍匪,而建功立业的。

  这样想着,弦合突然意识到,前一世余思远立下煊赫功绩,炙手可热,可宗族依旧对他不理不睬,稳稳地依附于余思淮,或许不光只是因为父亲的偏心,这里面还涉及了党争。

  若非弦合的搅局,按照前世轨迹,姝合是嫁进了吴家,就算后院再一地鸡毛,明面上两家还是姻亲。吴太守自来是拥护袁夫人和江勖的,从利益计会选择拉拢掌了部分兵权的余家。再加上楚二娘和吴大夫人的关系,余家宗族会和余思淮一起紧紧依附于袁夫人。

  再加之余思远对宗族的不屑,向来不假以辞色,而另一方又是苦心孤诣地拉拢,他们会倒向对方阵营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党争一旦确立了山头,好言好语劝着都未必能转舵,更何况余思远从未对宗族施以任何好颜色。

  且他跟着的江叡在权力倾轧中未曾一直占据上风,即便后来惊惊险险地登上储位,在外人看来,他的弟弟江勖随时都有取而代之的可能,不然最后江叡也不会冒着留下不仁不孝的骂名而逼父皇退位。

  若弦合是宗族中的一员,在明知从余思远身上讨不得任何便宜的情况下,也会为了自己的千秋富贵紧紧靠拢于袁夫人麾下,费尽全力去把江叡和余思远斗倒。

  这样想透了才知,彼时的众叛亲离竟不全是人心险恶之故,许多根源是出在自己身上。

  余思远拿厚实的大手掌在微微发愣的弦合眼前晃了晃,“妹妹,你又在想什么?”

  前院的声音又比方才大了些,呜呜泱泱的,像是有许多人聚攒在一起七言八语。

  弦合从榻席上起来,垂下眉目细致地想了想,抬头说:“哥哥,咱们去前院看看。”

  七拐八拐的廊庭里点着薄纱绢灯笼,昏黄的烛光洇出来,落在地上,照亮了石槛曲阑,和未曾消融的积雪。

  余思远幼时受伤,左腿便瘸了,今晚他没带拐杖,但踏在雪泞地里却格外稳当,有好几次弦合脚底打滑险些摔倒都是他将她扶住,揽在怀里。

  他的胸膛宽广厚实,隔着冗实的缎子冬衣也是温暖的,弦合靠在那里,边走边想,哥哥,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余思远低头:“弦合,你说什么?”

  弦合怔了怔,“我……我并未说话啊。”

  余思远亦怔了怔,说:“可能是风在耳边呼啸,听错了吧。”

  两人走到前院,还没入花拱垂门,就听里面娇声凄切:“奴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嫁给夫君之后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只是奴家福薄,夫君去的早,凭奴家自己能养活这孩子已是勉强,却供不起他读书识字,将来只怕要沦为贩夫走卒,辱没了他这一身余家血脉。”

  他们隔着垂门错乱的枝桠看过去,见缟素麻襟加身的妇人身侧还跪着一个少年,身形消瘦,同样的孝服,至多只有七八岁。

  前世他们也来投奔过余府,只是那时弦合和余思远已远赴疆场,仅仅在千里之外听过只言片语,从那以后再没有这对母子的音讯。想来那时余家没有收容他们。

  果然,里面传出楚二娘清亮的嗓音:“不是我们刻薄,可实在得顾忌老爷的名声。还有大夫人……你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她都不出来,可想也是不愿意了,她身份尊贵,不好说出口罢了。收容你们孤儿寡母是后院的事,大夫人不愿意,也没有强收你们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