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_作者:桑狸(61)

  看了一会儿,余思远抬头,碰触到如圭战战兢兢的视线,微微一笑,自袖中摸出一支笔,乍一看去与寻常并无二致,只是顶端镀了层金,与深紫的笔身融为一体,摸上去极有分量。

  “端阳紫毫笔,当年文渊阁上卿姜瑞就是用这样的笔在晏台写下流传百年的《洛州赋》。”

  如圭眼睛亮了亮,《洛州赋》是入门的诗作,他自开蒙时被反复吟咏过多遍,虽然不甚懂其意,但知道是个极了不起的文豪所写。他伸了手要去拿,但手指刚触上笔身,定定的停住,抬眼又望了望余思远,迟疑的样子。

  余思远握着笔的手晃了晃,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没说什么,含笑着给他把笔端正摆在砚上。

  “这笔是我向一个极喜欢收藏古董珍玩的人那里诳来的,价值不菲,你可要多加练习,勿要辜负了它。”

  如圭怔怔地看余思远,依旧沉默。

  窗外的殷氏拢了拢发髻,装作刚来的模样,笑意吟吟地道:“大公子回来了,侍女怎么也不给上杯茶,这样懒惫,真是不成样子。”

  余思远唇角还挂着面对如圭时宠溺的笑意,稍稍敛去,留了一点似是而非的影子,缓缓站起来,道:“嫂子不必客气,书房是清净地,侍女们少进来也是好的。”

  殷氏含笑着点了点头,围绕着书案走了半圈,见那支紫毫笔金光流朔地静静搁在砚上,笑意更浓:“这样好的东西,给他一个孩子用可惜了。”

  余思远的表情像是拓在脸上一样,未有丝毫变化,只道:“他是余家的孩子,用什么都说不上可惜的。”

  殷氏怔了怔,那些过分虚假浓烈的笑意敛去,眸光中倒多了几分挚然:“自那夜我第一次到这府里,就看出大公子才是这个家里最心善的人。”她吸了口气,转而看如圭,“你怎么不向叔叔道谢?”

  如圭听得母令,半张了口,却没说出一个字,只那般怯怯地站着,显得有些木讷。

  余思远温和地看他:“算了,孩子长到这么大,在外受了那么多苦,我这个做叔叔的也不曾看顾过他,今日凭了一支笔就让他叫我,那这叔叔二字也太不值钱了。”

  殷氏低了头,看向儿子,过于精明的眼眸显得幽润朦胧,溢出浓郁的怜惜爱切。

  余思远看着那孩子,面有迟疑,但只在一瞬,散作无形,像是带了一张面具在脸上,刻板冰冷。

  “嫂子,那夜自将你和如圭留在府里,我忙于公务没再过问,你不会怪我吧?”

  殷氏一愣,忙说:“郎君在外面忙,哪有空理会内院之事,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她顿了顿,丝毫未察觉余思远面容有异,只戚戚悒悒地道:“反正我们已被怠慢惯了,怎么着都能活,不在意那许多。”

  余思远像是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似的,只噙着一抹毫无温度的笑,道:“这大宅院比不得外面小门户,说句不好听的,污糟事多,表面看上去风光,可关起门来总有人得受委屈。若想不委屈,除非像二娘那样,掌家管事,没人敢给她委屈受。”

  听他冷不丁提起楚二娘,殷氏不由得一凛,抬头仔细觑看余思远的脸色。

  他只若寻常,幽然一笑:“其实二娘也有委屈,她是妾侍,生的儿子也是庶出,哪怕是爹对他们母子已偏爱甚多,她还是觉得欠了些什么。父亲的勋将之职虽算不上尊胜,但是可承袭的,可惜爵位只有一个,父亲却有两个儿子。哦,不……”他的视线划过如圭:“三个。”

  年幼的如圭直觉出周身氛围的冷滞与诡异,怯怯地往母亲怀里缩。殷氏搂着儿子,僵硬地勾了勾唇:“那一个活着的时候就跟没有一样,我们知道深浅,不敢奢求太多,况且也奢求不来。”

  “知道深浅?”余思远在唇齿间反复吟诵这几个字,像是觉得好笑,道:“其实也不是奢求不来,只要我死了……”

  殷氏倒吸了口冷气,忙说:“大公子勿要胡说。”

  余思远没所谓地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我又不是金刚打的,不定哪天就……”

  他瞧见殷氏脸色惨白,停了口,隐去后面的话,继续道:“若是那样,宗族上下自是觉得思淮袭爵合乎规统,但若是要认真引宗循典,其实这爵位应是如圭的。这天下虽礼崩乐坏,但儒典未废,长幼有序,如圭是长子所出,理应排在思淮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