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事情都已明朗。凯思不知林太太此举是出于何种目的,唯一肯定的只有,和面前这个人在一起,全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滑稽剧。他甚至不知道她真实的想法。她只是逆来顺受的接受了精心算计又突如其来的要求。而他从头到尾,都是自作多情。凯思觉得此事是相当的无趣,相当地令人厌烦。廊外的雨溅起一阵一阵寒凉的土腥气,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如果你不满意这场婚姻,随时可以离开。我会等你找到你满意的归宿,让你走。以往种种,我非常抱歉。”
林自南想发笑,但委屈和怒意毕竟压抑不住,纷纷涌上表面来。她的模样看上去似嘲讽又似悲伤,面上扭曲,眼中刚闪出泪光,又给她闭目遮瞒了过去。她很重很深地呼吸,胸口起伏,情愫酝酿足了,随时准备炸裂冲撞。半晌,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说得好简单。”
仿佛有声音在她耳边撺掇尖啸:“说出来!说出来!”林自南冷笑着,不紧不慢地说:“你以为你是大度,是慷慨?你以为我能想走就走出这扇门?”她咬牙,指着廊外的院门,一字一顿:“我根本走不出去。”
“你其实和某些人也没有什么分别。就像是好轻易地从商店里买到一个中国的瓷娃娃,白胎细瓷,描金的花边,爱不释手,生怕磕了碰了,一朝打碎,发现内里也不过是塞了一团稻草烂絮,心里不耐烦,嘴上却说着,我把你补好,把你送出去,送给喜欢你的人——你不虚伪得难受么?”
“你何曾真的将我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爱。你珍爱的,不过是你心里那点可怜的幻象罢了。”
凯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林自南打断。
“也是。你会想,我都不曾给你机会让你来爱真正的我,凭什么要全责怪你?”眼泪夺眶而出,林自南却异常地冷静下来,心中明镜一般,各种念头飞矢流星一般划过,“你可曾想过,我凭什么要给你机会?”
“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指望你能长长久久死心塌地地爱我。对你而言,婚姻和爱情是生命的调味剂,你在其中体味的,只是愉悦。对我而言,婚姻是生存,爱情是筹码,我想要的,只是在这种迫不得已的生存里,活得稍微不那么提心吊胆而已。”
仿佛被催逼着,她觉得自己好辛苦,须得全部说出来,才舒畅:“我何曾不想活得从容,能对所有的爱,所有的恨,都坦然,都能接受?可我没有办法,因为像我这种人,从来就没有资格活成那样。只能谨小慎微、察言观色,只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们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在罅隙里苟延残喘。让我全盘否定,全盘推翻这种活法,我没那个见识能做到。我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自己全然放松警惕地依附你们罢了。”林自南将话说得分外决绝,她摒弃了一切温情的可能,把全部的冷酷与阴暗提纯,端上桌面来。
凯思问:“我在你这里,是这么不可相信么?”
林自南提了提嘴角,道:“这世上,除了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还有什么是值得永远依靠的?”她想起母亲的棺木被抬出灵堂,空余满屋子颜色扎眼的花圈,从此她深恶白色。后来父亲娶新妇进门,她热切地给新妇端上黑糖的茶水,满心期待着自己能有第二个母亲,那么努力,那么小心翼翼,换来的却是故意的冷落,和刻意的隔离。她小时最尊敬景仰的父亲,会抱着她教她念书的父亲,却莫名在鸦片燃烧的烟雾里消沉了,连从小住到大的老宅,也在他的鸦片火光里化为灰烬。她所有的意气都给那扇屏风滤掉了,给移动的日影消磨了。她总该学会怎么靠自己活下去了罢。
她遂在心中肯定了,不经过深想地,就这么肯定地说出来:“你问我那些话,不过是想知道我真正的是什么样子,你太贪心,却从来没有想过打破幻象之后的结果。其实你不必知道,我也不必告诉你。如今你知道了,爱怎样便怎样罢。我认命。”
凯思缄默地看着她,廊外的雨被风吹进来,打湿了他们的衣裳和头发。林自南似乎冻得厉害,面色惨白,嘴唇青紫,浑身都在打颤。凯思很深地叹了口气,他道:“我不认为你错了,也不认为这是不可纠正的事情……”
林自南烦闷与厌弃一齐涌上来,她放弃了,冷冷地丢下一句:“我累了。”她感到自己和凯思之间的隔阂从未如此深过,就像破裂的瓷瓶不再有可能被补全。她此刻已丧失了往好的方面思考的能力。她知道自己和凯思的隔阂从来都有,她费尽心思曾去弥补过这些裂痕,或许不止为了让自己活得舒心一点,但此刻她不再深想,她觉得一切皆是徒然。她失败过这么多次,不该不允许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