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玲侧头看她,脸上终于有了属于母亲的柔和,苏念狸沉浸在她的注视中,忽然红了眼睛。
这个人给了她生命,如果抹掉中间所有的意外,她会是她名副其实的母亲。
“很多人。”章玲陷入回忆中。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怀胎十月的章玲躺在医院里,等着钟秦买奶粉回来。
初为父母,他们并不知道要为新生儿准备奶粉,章玲已经开始阵痛了,钟秦才被护士通知去买奶粉。
钟秦兴奋地在章玲脸颊落下火热的吻,在她嗔怪的眼神中跑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只是小人物,来到小城镇生活,没想过建功立业,他们眼中只有眼前的生活与脚下的路。
钟秦买好奶粉,打算绕近道赶回医院,拐进小巷里,却发现一向畅通的路被堵住了,根本过不去。
他转身了,如果他脚步再快些,便听不到身后那声声尖叫。
冥冥之中,有什么挡住了他的步伐,钟秦没有立刻离开,打算再等一等。
下一秒,他听到一个女人惨烈的呼救声,随后,原本拥挤的人群四散开来,只剩他懵懂地立在路中间。
狭窄的小巷里躺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钟秦手中的奶粉掉到地上,惊恐地发现女人的半边脸没有了,汩汩的血水混着脑浆流下,让人恐惧又作呕。
刹那间,行凶的男人举着砍刀冲击着人群,专挑女人,见一个砍一个。
只一眨眼的功夫,又有两名妇女被砍到了肩膀、手臂,她们跌在地上,等着最后的致命一击。
这条小巷人口稠密,大大小小十几户人家,此时又是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多得是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小孩的女人,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也跑开了,只剩钟秦一个过路人仍在现场。
那人只杀女人,钟秦如果胆怯一些,便能绕路赶回医院,去见他即将生产的妻子。
他该是害怕的吧,章玲想,一定很害怕。
一个爱听雨打芭蕉的男人,一个连踩死蚂蚁都于心不忍的男人,面对变态杀人魔,他肯定怕得要死。
章玲曾经逗过他:“我最不担心你出什么事,你不爱凑热闹,不爱管闲事,最是让我安稳放心。”
可就是这个最是让她安稳放心的人,无所畏惧地迎着砍刀冲了上去,瞬间便血肉模糊,如同地上躺着的毙了命的女人一般,开始汩汩地流血。
但他没有倒下,拼了性命搂抱住那人的腰,任凭砍刀在他身上落下致命伤痕,死死地绝不放手,直到所有女人跑开,直到警笛响起,直到子弹穿透恶魔的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他攒着最后一口气,对那位最先托住他倒下的身躯的战士说,请把奶粉送去给我妻子。
战士痛哭着捡起浸泡在血泊中的奶粉,依照他的遗愿,送到了章玲手中。
章玲终于等到有人回来,却不是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男人,而是一个双目血红的士兵。
那是刚满二十岁的陈锋,将要从军校毕业,来基层实习锻炼的。
章玲抱着女儿,问陈锋:“……他走得痛苦吗?”
陈锋猛然跪到她面前,没能回答一个字。
后来章玲才知道,他的身体成了破碎的风筝,政府专门请了殡仪师才拼凑起来,有人说,他的手臂一直僵硬得箍在杀人犯的腰上,费了好大力气才摆正过来。
苏念狸满月那天,章玲给她戴上一顶碎花帽子,告诉她,这是爸爸早就买好的礼物,希望她平安喜乐地长大。
那天下午,陈锋出任务,没能按时过来看望她们母女。
在陈锋不在的时候,有个和蔼的中年女人来到病房,激动地感谢章玲:“您丈夫是我的救命恩人,谢谢,真的谢谢!”
之前有很多女人来过,章玲以为她也是其中之一,没有在意。
她们闲聊几句,章玲忽然犯困,转瞬晕了过去,再醒来,孩子已经不见了。
陈锋让她指认,她才知道,那个女人是杀人犯的妻子,为了她丈夫报仇来的。
之后,章玲便记不太清了,她成了行尸走肉,想死,被人救回来,还想死,又被救回来……后来生死都无所谓了,直到有了陈柯。
可惜,命运没有顾惜她的不幸,让她的小柯从生下来便受了诅咒,如今,这个侥幸得来的孩子也要走了。
章玲很想凄惨地哭一哭,可她哭不出来,眼泪早流干了,只有那几滴仅存的心头血尚未干涸,等待着最后的烈日炙烤,她便彻底空空如也,真正的无牵无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