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她七岁生日的那天,终于还是被赶了出去。
“离开绯鸽山庄,永远不许回来。”这是父亲对她说的唯一一句生日祝福。
她没有怨言,背着自己腰间的小包独自远走。一直以来她都知道,早晚会有这样的一天。因为她是传说中隔代便会出现的,继承诅咒的人。她的存在,一直是山庄的阴影。父亲能够留她七年,对她来讲已经是恩惠。
她没有兄弟姐妹们那样引以为骄傲的绯色头发,没有爹娘疼爱,也不曾有欢乐无邪的童年。在山庄的七年里,她像一个透明人,被放置在最隐蔽的角落里,任何时候都那么轻易地被无视掉。中秋节时,她总是听着墙的另一边传来欢声笑语,守着下人送来的一盒月饼默默许愿,她唯一的愿望,是想要变得和其他孩子一样。
可愿望还是大不过诅咒。
终于她还是要浪迹街头,饥饿侵蚀到意识混沌浑身抽搐时也不愿去乞讨,因为始终认为自己仍是绯鸽山庄的人,要维护山庄的尊严与荣誉。
她的第一顿食物来自自己的劳动。
她替一个少妇送了封信,从而得到了两个包子的报酬。她立即吃掉了一个,是只素馅的包子,刚出锅热气腾腾,一口咬下去舌尖便被烫得失去了味觉,可即便尝不出味道,她也仍坚信,那是她所吃过的最好的美味。
另一只包子她没舍得吃,仔细包好放在腰间的小包里。然后挂着齿缝上几缕青绿色的包子馅,晃荡在街市间开始了为人送信的营生。那点遗传来的轻功天赋,在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里也渐渐被锤炼发掘出来,虽然不得章法,却也还是为她的生意迎来好口碑。
“小时候受点苦不算什么,小孩子记性浅,很快就会忘记,何况,那么小,其实还不懂什么才是苦。”她拍拍手,站起来,“那么神仙哥哥,我们是不是该上路了?”
清尘一直静默着听得很投入,十年前,也同是他被赶出帝都的日子。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地方,他和她,同样被亲人驱逐。如今命运又将他们牵到一起,不能说不神奇。
他盯着她脸上那两抹红晕,猜那便是风吹日晒的痕迹。这样爽朗坚强的性子,倒是令他刮目相看。而总是能从往事中提炼出安慰,忘记痛苦,只记得快乐,却是一种让他羡慕不来的心态。
只是,若要他忘记痛苦,是不是也要将荀桑一并忘记?
那他情愿,还是深刻地痛着吧。
“走吧。”灵歌已先行走出十几米,他笑起来,拔足跟上。不知是那几个包子的缘故,还是她那充满活力与信心的背影,让他疲惫至极的身体忽然又有了气力。
就那样盲目而急速地奔走,一路躲避着天幕上不断落下的巨大冰块。终于在两人都要力竭时看到了一线希望。
十几米外有个井口大小的黑洞,洞口内有呼啸的风声,洞边盘膝独坐着一位老者。他身形佝偻,瘦骨嶙峋,坐在背对着他们的方向。冷风从他的薄衣衫内穿透而来,他却纹丝不动,仿若只是堆坐在那里的一具披着衣服的枯骨。
“喂,老伯!”灵歌喊着已经跑过去,全然没有防备之心的举动让清尘捏一把冷汗,只得快步跟上去,免得这除了只能用来逃跑的轻功没有半点其他底子的丫头被人暗算。
刚到近前,那老人闻声已幽幽转过头来,一张脸瘦得夸张,眼窝凹陷,颧骨高耸,蒙在脸上的那张面皮堆出层层叠叠的褶皱,他张口,试了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
“老伯,你还活着啊?”那心直口快的丫头,笑嘻嘻蹲在老人的旁边,带点讨好的问道,“老伯在这儿坐了很久吧,知不知道这个出口到底是通向人世,还是通向更糟糕的另一个世界?”
“抱歉,”他终于发出一个音节,喑哑而模糊,不仔细分辨很难听清,“我也一直在这里等待答案。”他似很久不曾开口说话,每一个发音都变得艰难生疏。
灵歌忽然想起什么,又低头翻弄着腰间的小包,拿出里面的最后一个包子,递给老人:“老伯你这么瘦,一定是饿得太久了。”其实她有个习惯,不管是否已经吃饱,总是要留一个包子装在小包里。因为有很长一段日子,总是不确定下一顿是否还会有吃的,于是她会给自己留一个惊喜。
清尘想,云来客栈的老板若知道他的包子此时此刻如此重要,会不会意外得乐掉了双下巴。混沌街上最难吃的馆子所产的包子,出了混沌街竟依然备受欢迎——这是比鬼怪还令人难以置信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