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没有这连日来的诸多事宜,只怕北豫亦会带着洛彬蔚去太液池边,温着一壶酒,听着洛彬蔚抚琴一曲,再赏一番凌霜而开的梅花,岂不人生最得意之事。只不过,眼下的北豫自然没有此等雅兴。乌单国举兵逼至玉门关下叫阵,位于丝绸之路要塞咽喉的凉州城便等于是赤.裸裸的呈现在乌单反贼面前,凉州若一旦被破,直逼的便是雍州一大城。虽不至于有国难之险,但若真到这种地步,堂堂大周只怕从此便是后患无穷。
更何况,西周自数百年前分封至此处,从当年不过几个城池几百里封地的诸侯一路韬光养晦励精图治至今日,域下统一九州大陆的强国。其多少傲骨铮铮,士气恢弘自然已不用再过多言语,大周历代国君统治之下,虽玉门关外也曾多有冒犯,但从未有过似今日这般,直接能够长驱直入,直逼玉门关城下叫阵。是以,无论是出于一国之国体尊严,还是北豫一人之国君威信,此次派兵镇压,必要将其狠狠打痛才能作罢。
且不论北豫连日来为了暄景郅一事已然多日郁结不发,昨夜他与暄景郅在相府诀别,一缕断发,断的又何止是当年天子山上整整十年的师徒情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断,究竟是将他心底最后一方净土彻底践踏的一片荒芜。整整一夜,他自相府门前顶着鹅毛般的大雪一步一步的走回宫中,任由着凌冽的西北风如利刃一般割在面颊上,进宫之后,便一人枯坐在仪元殿之后的竹林之中坐了整整一夜,直到今日清晨,收到八百里加急传回的密报。
重重的事情铺天盖地的袭来,却在正当口中,这个世上唯一的姐姐又暴尸街头。不同于一般人,在听到顾言之的言语之后,北豫就在那一刻,反而出奇的平静了下来,仿佛就在这一瞬间,北豫悲凉至极的心中顿时便豁然开朗,既然这一切的因因果果皆因他而起,既然那一缕断发不能了却姐姐之死,那便让这一切有始有终罢......
李长作为贴身伺候北豫多年的人,自然早已将北豫的脾气秉性摸得七七八八,此一番自知事关国事,紧急非常。故一路策马一刻不停的赶往相府传召,离北豫下令到暄景郅入宫候在仪元殿外,前前后后却也总共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
李长是北豫的心腹不假,但当年北豫初一回京与暄景郅同住相府之时亦是跟在其身边住过几个月相府的,是以暄景郅与李长的交情比之旁人总也深了几分。一路行来,暄景郅自李长的口中听了乌单国之事心中已有打算,不管他与北豫之间如何,不管他暄景郅今后该何去何从,现如今,他总归还是大周的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事关国之大事,容不得他为私情牵绊拖累,于他而言是如此,于北豫而言,便更是如此。
现下的暄景郅不比从前,拖着一条残腿,只能由李长搀扶着行走,一瘸一拐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中,纵有华服在身,却终究难掩其狼狈之态。昔日仪态万千,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相国;昔日里举手投足皆成一幅画卷的大公子;昔日里京城之中多少千金小姐梦中的如意郎君,如今便这样,一瘸一拐,拖着一幅苟延残喘的残躯行走在宫中。
鬓角的斑白,眼旁深深的纹路沟壑,再加之一条瘸腿,不可不谓是岁月难饶人,皆是天命,太过残忍。
堂堂暄家大公子,大周相国,何至于此?!
眼看着仪元殿近在咫尺,李长终究是压着极低的声音对暄景郅道:“相国可知今晨有一女子暴尸街口?”
暄景郅拄着拐杖的右手微微一顿,面上的表情不曾动过分毫,只在眼底滑过了一丝异样,旋即便极快的掩饰了下去,张口回道:“一大早便闹得沸沸扬扬,我自然听说了。”
暄景郅自然是知道的,他府上的管家陆淇是何等人物,莫说是此等光天化日之事,便是掩埋在地底三尺之下的事情他陆淇也能挖的清清楚楚。是以,今日一早,陆淇便向暄景郅禀告了此事。自然,陆淇也知道这女子便是当日他家主子曾经医治过的顾小姐,是当年以泠渊阁堂主身份进京的南鹊枝,更是当今圣上的同胞亲姐——栖梧长公主!
暄景郅早在听到消息时便料到了眼下这个结果,只是不想,竟来得如此之快。比之更巧的是,乌单国兵临玉门关,顾言之却偏选在今日发难。一路行来入宫,暄景郅竟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昨夜北豫断发断请,剩下的,理该便是革职抄家,又或者是罢官遣出咸阳。栖梧被杀,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赐死的准备,种种可能皆考虑进去,却唯独,这传召入宫是他不曾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