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锐如谢喻,就说了,殿下此番诈死,不会是为了避开什么人罢。
尧姜殿下挥剑,划过他脖颈,清风吹来,割断几缕发,她浅笑,狡黠灵慧,依稀几分惨淡,又是别样风光。
他也笑,没有推开那剑,然后她歪头,笑得更夺目。
他没有感觉到杀气,这并非试探,并非警告,只是她临时起意的宣泄。
看着生死相逼,实则毫无缘由,着实尴尬,尧姜殿下最讨厌聪明人,却还得作出惜才的样子,更尴尬。
她终于收剑,眨眼,状似遮掩,“杨修先行三十里而丧命,方芝猜度我意,不宜太深。”
你猜得太准,小心我杀你哦。
谢公子微不可闻地叹息,盯住湖面,继续钓鱼,“既然意决,何必情苦。”
他记得那一年,他邀了付夫人作客,引来慕容云,吃准他水性不佳,也是在这样波光粼粼的湖边,看着他退无可退,打断了他的腿。
谢公子智谋无双,加上不算绝佳的武艺,便能要了任何一人的命。
他趁慕容云倒地不起,给他当胸一剑,却被赶来的付夫人,轻巧隔开。
他就再也下不去手。
他的记忆,与尧姜殿下完全不同。
真相在走失的岁月中面目模糊,无人记起。
而芸芸众生,总有相似。
所有人在最没有力量的少年时代,都曾善良且狂妄地想要呵护和捍卫些什么,一个女子,一个理想,一段记忆,或自己的一点尊严。
于是学会自私或蛮强的方式挽留,哪怕鲜血淋漓,哪怕遍体鳞伤,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总要有一个去死,来证明你我曾经这样深切地爱过。
唯有死亡,打动人心,亘古不灭,可堪回首。
人生艰难重重,过去之前是挫折,经历之后是财富。
也许最终还是要落败,眼泪喷涌而出,毫无用处,但这一切,包含珍贵的勇气与柔情,非常非常美。
每个少年都将死去,他日辗转沉浮,于虚妄人生中回首,胸腔里那颗自以为很强健、很麻木的心脏,依然真诚地被曾经的情怀触动,忍不住想擒住那心碎的美丽。
那种必须用青春和鲜血来祭奠的、必须盛满伤悲的美丽。
全甄之于慕容云,是少年琉璃似的纯白梦境,他掩藏在冷淡外表下的沸腾血液,终究要将她撞碎。
她不敢要那份决然至死的爱,于是慕容云不再是慕容云,他变成了自以为很麻木的慕容尧姜。
岁月永不知晓,它在匆匆步履中,带走了什么。
尧姜殿下知道,又装作不知道。
她扯过谢公子的钓竿,将它在他腿上折断,痛得谢公子抱脚直跳,拧眉抽气,那句“最毒妇人心”险些脱口。
她看住他,极认真,仿佛是一辈子,“我有慧剑,必斩情丝。倘若再犯,身如此竿。”
她诡笑,“知道我看中你哪一点?”
他还在抱怨,唇角微勾,风流俊逸,“玉树临风?”
她斩钉截铁,“错,无牵无挂。”
谢喻六亲皆亡,如何不是无牵无挂。
他讽她不肯舍情,她讽他无人可舍。
到底是做过对手的人,寥寥数语就能剜心。
谢公子低头,哎呦一声,终于一屁股坐地,他支撑了许久,颓败得理所应当,膝头撑住垂下的双手,靠着树干,形迹落魄。他似喜似悲地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眼前景象模糊,好似回到了从前。
那一年谢氏子弟遭人屠戮,一把把悬空的刀落下,人头滚落还算好的,最怕是那些千刀万剐的,血|肉|模|糊,一团一团烂泥似的,想起来就教人恶心。
他祖父拖着年迈多病的身躯,在金銮殿外一遍遍地磕头,那块免死玉令上的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结成一块厚重的壳,一敲就碎,碎成漫天血雾,教人心成鬼魅。
他将没了气息的老人背出来,孤寂的背影,踽踽独行,他谢氏又没了两条命,他的,他祖父的。
谢氏方芝,再也不能为自己而活,连一点点,都不能。
不要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道理可讲,就像老虎吃狼,狼吃兔子,兔子吃草一样,没有道理可讲的。
谢喻被缚在透明蚕茧中,看着同族亲人苍茫无措,血流成河,却只得默默看着,他乱了,心惊,愤恨,胆怯,畏缩,却逃不开。
逃不开这压死人的重任。
他活着,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