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句,尾音长长,渐渐弥散。
塞外茫茫,月光银惘,映着他和她,又是清冷,又是凄凉。
尧姜陷入昏迷的最后一刻,还觉得很搞笑——“别忘了我”和“对不起”,这都哪跟哪啊!
我立马忘了你,我绝不原谅你,你会爬起来骂我吗?
她很多话还没说,她想说你干嘛给我挡箭,我中了蛊毒你能救我,你中了蛊毒谁来救你?她想说你一向精明的人,怎么连账都不会算?
可她终究说不出口。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愿为另一个人甘愿。
她曾待全甄如是,又怎会不明白,哪怕拼了命,也不愿对方受到丝毫伤害。
不算账,只动情。
她绝望地想,你是最好的神医,而我,只是个不听话的病人。
那个少年并不算出众,他用袖子为她拭泪,眼神柔和,而她伤心委屈到了极处,竟慢慢止了哭声,愣愣地看他,没有对陌生人的防备,仿佛生来如此熟悉。
同病相怜,多么奇异的直觉。
他教她念诗: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她听了竟跑到床榻边探头下去认真地找,他无奈地摇头扶额,嘴角亦是上扬的。
她并不是真正的孩子,只想让他高兴一点。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他们注定相逢,无论曾相隔多远。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他们注定相别,无论曾相距多近。
人这一生能爱几个人?
她曾视全甄为她的生命,后者并不信她。她的落寞,他很早就看出来,然后摸摸她的头,说你还太小。
她或许很早就喜欢他,却很害怕,害怕敌友之分,害怕大了他一世,在他看来她又太小,他少年老成,待她如兄如父,她配合默契,时而娇纵,时而吃瘪,渐渐竟也习惯。
她一直想,她待他是否也如兄如父,而不是男女之情。
她远离他,亲近别人,或许是想看看会不会爱上其他人。
最终还是落败,最终还是爱回了他,最终他还是抛弃了她,她像满身伤痕却还试图站起来的困兽,凄楚而可怜。
原来这世上,爱上一个人是无奈,是无助,是无言。
她说不出口,她的爱如此自私,爱到死去之后,还想控制着他,爱到若被抛弃,必会杀他泄愤。
什么成全,什么体谅,什么敌友,什么深仇,都是情薄的借口——她若深爱全甄,怎会选择放手?她若深爱段辜存,怎会选择谅解?
生同衾,死同穴,情深至孤佞,抱骨共余生。爱至疯魔,才是她的本性。
只有彼此,没有别人。
尧姜终于明白,她爱过全甄,爱过段辜存,却原来,爱他最久,爱他最深——这爱兜兜转转,躲躲藏藏,重见天日之时,欢喜的何尝只有他一人?
她爱他的同时却总是不安,担心他再杀她一次,担心她死了他头也不回,担心他一狠心,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尧姜如今才明白,她最不安的,是他离开她,天涯海角,她的天下,独独找不到一个他。
你永远不知道你有多爱一个人,直到你发现,你永远失去了他,这自私又存疑的爱,才会变成推心置腹,成就你的痛彻心扉。
尧姜悲哀地想,无药,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自己,也差点不知道。
可这知道的代价太大,我宁愿不知道。
尧姜睡得很沉,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只看见守在床头的黎显,竟迷蒙地问他,“无药从阵前回来了吗?”
指挥使陪着女帝,一举捣毁了犬戎奇兵的养蛊之地,奇兵闻讯赶来,被西北军尽数歼灭,她记得那鲜血淋漓的修罗场,却不愿记得他的惨状。
黎显未答,她自己就清醒了过来,苦笑着道:“瞧我,做梦做傻了。”
她叹口气,又要入梦,不愿面对,“无药替我找酒去了。”
黎显极力抑制伤痛,犹豫后方开口:“陛下,指挥使他……走了……”
尧姜睁着双眸,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仿佛失了魂魄,黎显再次出声:“陛下……”
他话音刚落,她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凄凄艳艳染满前襟,黎显惊慌地叫人,她却出手止了,只让他带她去见他。
黎显摇头又点头,面露凄苦,还是带她去见——只剩一副铠甲,血水蔓延,看不清原来颜色。
她赠他纯白铠甲,就像他这个人,本性纯真害羞,偏要装出邪佞模样,可怜他一身傲骨,终究被血污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