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托腮笑着作花痴状:“接着说。”
“黄巢以人|肉为粮,失了民心;一朝得势,灭了斗志,在奢靡日子里掩耳盗铃。”
“他起义出于私利,而非公心,又不能藏好私心,就会引来众愤,这皇位来得容易,也坐不长久。”
她捂着檀口作赞叹状:“真是深藏不露!你从哪儿读来的?”
“打扫崇文院的宫女内侍们讲的。”
宫女内侍哪会读史,不过是她通了关系,时常派人偷渡几本书来给他读。
好小子,愈发通透了。
她起了坏心眼,凑上去与他鼻尖相磨,蹭得小东西咯咯开怀,露出微微的狡黠来。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二字又该如何论?”
“善用,而非仰赖。顺良民之意,拂刁民之请。”
国家大计顺应民心自然好,可君王决策自有道理,不该因此画地为牢。
他小小年纪,语气里倒颇有上位者的潜质。
真不愧是她段瑚棠的儿子。
冷宫因了皇后娘娘垂爱,日渐热闹起来,而母亲看慕容云的眼神,却愈发怨|毒。
他不明白,自己不过是陪着尊贵的皇后娘娘消遣消遣,盘活盘活他们拮据的日子,怎就惹得她吃心。
他的心被划开一个缺口,自由的风掺杂了爱|欲,鼓成待扬起的帆,不复从前的淡泊安宁。
那夜雷电交加,冷宫里失宠的妃子险些活生生地掐死七岁的皇子。而慕容云也是在那个夜里,用烛台亲手刺死了自己的母亲。
他愧悔、自责、恐惧、伤心,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后果前因,他做了天理难容之事,他合该遭到天谴报应。
他缩在墙角抱头痛哭,头痛欲裂也想不明白,为何往日还算和蔼的母亲,竟疯了一般非要置他于死地,任他如何挣扎辩解,也拦不住她杀他的决心。
皇后娘娘如神仙妃子般地出现,涉着一地的血污狼藉,轻轻将他搂在怀里。
万蚁噬心渐渐被她抚平,无依的萍蓬陷入绝境,她伸出手来,他视作光明。
慕容云永远记得那夜他伏在她怀里无助哭泣,仿佛哭尽了一生的泪水,却又幸运地等来了天赐甘霖。
皇后领养他在膝下,他与尊贵的太子兄友弟恭,恍如一场幻梦。
他天真地以为,他遇到了至善之人,她像一尊菩萨,度他过了死劫,容得下他的污点,不嫌弃他的卑劣。
结果怎么样呢,为着这份恩情,他练就一身肮脏本领,替太子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脏事。太子以仁德著称,而他隐在阴影里,还要被人指点无情阴狠。
他终究成了他厌弃的黄巢,沾染满手血|污,视忠孝仁义为无物。
他不愚蠢,只是爱得卑微;他知道那些不是小恩小惠,至少他这么认为。
他的眉眼,终究与她愈来愈像,一如愈来愈近的真相。
慕容云,实为孝昭仁皇后之子。只因身世存疑,便被她来了个偷梁换柱,成了无名宫女的孩子。而那可怜人真正的孩儿,早就替他担了污名、被活活摔死。
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个温顺的母亲要掐死他,为何那个锋利的烛台离他那样近,为何那个雨夜她匆匆赶来、衣衫齐整。
他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痛什么,不知道该怨恨,还是继续感恩。
他恍惚记起与她插花闲谈时,她问他的志向,他说要从军去,她问为何,他答宫闱阴森、杀机四伏,不若战死沙场来得干净,起码知道是谁落的刀。
她那时笑得晦涩,凤眸歉意宛然,不知灼伤了谁的眼,却装作未见。
他这样胆小,他甘愿做刀,他难得糊涂。
他想要的,只是过一些懒洋洋的日子。然后像小孩子占着一盒爱吃的零嘴儿那样,死死地守住眼下的小幸福,生怕被人抢走。
他想要爱想疯了,换来的却是失望与荒凉。
毒|草在胸腔蔓长,慕容云仇恨命运的不公,他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明白过,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活。
他的成长,停留在那个雨夜。有人用虚情假意,换他遍体鳞伤,而他屈居在渍满毒|药的羽翼之下,只等着毒|发身亡。
我也是你亲子,你用我的狠|辣来成全你另一个儿子,你欺骗我利用我,你眼睁睁看着我发霉发烂,你于心何忍。
孝昭仁皇后临去前也没能等到小儿子,她睁大失了神采的凤眸,没忘了挣脱丈夫强留的双手。
她怨他不信自己的清白,害得小儿子没了嫡子的名份,颓唐绝望、沦落至此。却不敢深想,自己将小儿子用作踏脚石的决心,会否因此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