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尧姜_作者:九纵(56)

  我对你说,我想成为霍去病那样的名将,扫平犬戎蛮子,重开丝绸之路。你命人勘了地势、造了沙盘,若是为了成全我,为什么不早教我知道?

  哦对了,那时我正替你的好儿子铲除异己。我向你抱怨,杀人并非长久之计,不若诱以重利、徐徐图之。你眼里的怜惜就退去,化为一道道凛凛的刺,审视的,防备的,还带了些心惊。

  你怕我夺了你儿子的江山!

  你忌惮我,宁愿放任我在鬼|蜮里沉浮,也不愿成全我为将的心志。

  你救了我,又杀了我。

  你留下这么一份苦心成全,可知我早已死过一回,险些再寻不到这里。

  你的爱好残缺,大半分给他,零碎的施舍给我,我不过渴望你一点的了解,你却越了解,越忌惮。

  我将所有长处袒露,你挑挑拣拣,选中阴险和狡诈这两项,将我淬炼成一柄锋利的剑,为你儿子砍去所有荆棘。

  你忌惮我的同时利用着我,我越能干,你越忌惮,越急着操纵。我被你用一根绳牵扯着,成了身不由己的偶人。

  我是不是好愚蠢?

  你何曾视我为人!

  她很想笑,很想感恩,可笑着笑着,就抖出飒飒的泪来,像残|破的饱经风霜的帆,困在遥不见岸的海,快要弹尽粮绝。

  心上破了一个大窟窿,她却还在不住去掏血沥沥的往事,汩汩的流血声响在耳边,她仿佛要把整个心掏出来,却觉着愈发痛快。身子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她懒得去捂。

  她好屈|辱。

  宋逍立在她身后,眼见她发疯的笑,再慢慢蹲下了身子,一头青丝埋没在尘埃里,抱着膝头缩成小小的一团,将脸埋在臂弯里,耸着削肩,抖成零落的秋叶。

  仿佛遭人遗弃的幼|兽。

  他与她掉落此处,不期然寻着这么一个沙盘。能将西北版图做成寸土寸金的,不知是怎样了不得的人物。

  她的反应,实在过激得可疑。

  可她克制不住鼻梁上那道心酸,舌根的苦蜿蜒到心脏,泪水争先恐后地喷涌,呛出猛烈的咳,几要咳出五脏六腑,金戈铁马,喧嚣四起,又很快过去。

  热泪凉在袖上,黏湿的寒意刻骨,她闭上眼,勾勒出那个人的样子来。

  母后,你死了还要利用我么。

  你用这沙盘诱使我收复失地、精忠报国?

  我没那么傻,若非我的江山,我凭什么去守?

  我虽曾向往沙场快意,可命运弄人,我注定成为一片死在黑暗里的灰烬。那样美的风景,那翩翩起舞的丝绸衣带,早就不在我心里了。

  从前的傻话,我不再记得,你也都忘了罢。

  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再被你利用。

  隔世暖意敲开心扉一角,终是被她狠心阖上,带着一丝赌气意味,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那样干净的赤子之心,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回望。

  这份补偿,终究太迟。

  她忽觉那沙盘耀眼,而自己卑劣得可怜。

  蓦地一片阴影,挡住了她瞥一眼痛一声的泪目,男子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捋过她额间乱发,露出一张胀得通红的面目来。

  仿佛愤恨,仿佛恐惧。

  她眼里流露戒备,狠狠含着泪水在瞳仁上结成的壳,不教它破碎,然而满脸的泪痕,不言而喻着一切。

  他叹息,意料之中的教他心痛。

  她听见他轻笑:“你何时杀我灭|口?”

  她费力弯起唇角,眨了眨眼,泪珠就滔滔往下落,长睫颤着委屈,绷着哭|丧的脸。

  他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哽咽:“你这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一抽一抽地,毫无力度。

  他递去半片袖子,她毫不客气地扯来,去抹停不下来的泪水,却越抹越多,越抹越狼狈。压抑的低泣渐渐成了鬼哭狼嚎,他微微蹙眉,对自己的妇人之仁表示愧悔。

  她前后两辈子都没哭得这么畅快,却彻彻底底丢了颜面。前世的记忆离得越来越远,慢慢飘到了天的那一头,可纯然的悲切仍在辗转。

  她不敢睁眼,她只感觉到他的手指,徘徊在她鬓边,深沉的怜惜,指腹炭一样的灼热。

  她小时候,喝药前往往也来这么一出,可远远没有这般真切。他五味杂陈,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有了这么多刻骨的伤心。

  她身上都是秘密,她防他跟防贼似的,此刻她捧着他半边袖子,他才觉着同她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