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再抱她。
人说女子在男子面前哭泣,即便不是心悦于他,也是极信任他的。
可他怎么觉着,她只是在跟自己的袖子过不去,或是早将他当作一个死人了。
她哭到两颊发酸,却忽然仰头,眼泪从眼角滚滚滴下去,他凝着那张褪了色的脸,流露一瞬的沉沦。
她揉揉红肿的眼,又提提耷拉的腮,再去看时,又是近乎嘲讽的怜悯,这才放心。
他利索抽回袖子,带起一阵疾风,刮得她脸颊生疼,软化的神情又显出不死不休的凶狠,最后一滴泪珠滚落,收梢成愤愤然的阴沉。
宋逍哑然失笑:“怎么,想好怎么杀我了?”
她绕过他,行至沙盘边,旋开依庭山上的白玉封盖,连须带尾抽出三帧画卷,合起来恰是完整的西北版图。
倘或日后征战犬戎,也有用武之地。
至于那个叛国贼么,她还真没想好。
付小姐两袖满载,宋管事十分伤怀。可目下的问题在于,四围汉白玉的石壁光滑,这深度不深不浅,恰好能将轻功不错的两人困住。
他冷笑着靠在石壁上,看着她一步步地走来。
四四方方的头顶,罩下朦朦胧胧的光,逼仄的空间里,容不下一雌一雄的两只困|兽。
她拔下发间银簪,带着诡|秘的笑意,如同一粒粒火星,滚落在他心上,烫出一个个不起眼的小泡,他不敢碰,一碰就不可收拾的疼。
她一手撑在壁上,将他困在自己与石壁之间,那张绝艳的暖玉般的脸压过来,银簪挑起他的下巴,缓缓向下,勾勒起他的喉结。眼中迸发炙|热的光,跃跃欲试着,仿佛龇牙咧嘴的兽,在挑着一个下口的地方。
这是他的劫数,到了对决的当口。
上天何其残忍,他来到她身边,只为与她为敌,可若非为敌,又不会爱上。
一个死结。
心不随着脑子走,只知一味迁就,明明下个狠心就能从乱麻里解脱,却仍教她将利刃抵上自己的咽喉。
银簪划过面颊,不及心尖刺痛。他只拿一双桀骜的深目凝她,眉梢仍是飞扬的,咬紧了嫣红下唇,额前的发丝垂钓着眼尾一抹嗜血。
她勾唇一笑,素手捏上他下巴,用了十成的力,邪邪歪头看他,是个征服的架势,银簪开了小差,偏又在给他机会。
咻|咻的气息相接,如同蓝色的诡异的焰,焚烧对方,又殃及自己。
她惋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他垂死挣扎:“我为汉人,从未叛国。”
戏谑的自得的口吻,逼得逡巡的银簪又靠上一分,他仰首颓颓靠在壁上,神情乖张又绝望,那句话耗尽了他全身力气,终是握紧了袖中长剑,再不看她。
电光火石之间,他拔出剑来,她旋身一避,趁着剑势,堪堪抽出他另一只袖中的白玉海棠。
狡黠的女子拈花一笑,众生颠倒。
宋逍哭笑不得。
付小姐迎上他隐隐宠溺的目光,晃了晃那支海棠,明眸倒映星子,说不出的志满意得:“我放你一马,并救你出去,换你一个故事。”
她是多么美妙的女子,时而世情练达得像个老翁,时而天真无邪得像个孩子。
宋管事摇摇头,笑得光彩照人:“你拖我下水,难道不该相救?”
她就笑得促狭,一双妙目在昏暗里耀然生彩,灼灼的带点希冀,他微眯双目,难以拒绝。
她有多少悲惨的往事,须得在别人的伤怀里找补?
他深吸口气,懒懒开口:“有一只鸟儿,垂死之际为人所救,自此就被困在了笼子里。”
她瞪大眼睛等了会儿,不见下文,鼓着腮帮不满道:“没了?”
“没了。不若你续上?”
他不堪其扰侧过身去,她轻笑一声喃喃自语。
“忽然有一天,主人不喜欢了,就放了它,后来却发现,它死在了笼子里。”
她的嗓音本是娇脆的,此刻却黯淡得如同一弯毛月亮,无端带些哀怨,牵出渺远的刺痛,坠落点点滴滴的惊慌,仿佛揭开了愈合许久的伤疤,才发现内里血|肉模糊,根本未曾长好。
她想说什么呢,鸟儿爱上了笼子,或是,鸟儿爱上了主人?
她显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大度神情,眼里只剩微亮的芒,像碾碎的日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仿佛心灰意冷,醉倒在踽踽独行的疼痛里,失去所有可以托赖的清明。
“予人希望再去扼杀,比一开始就无望要残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