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坐上皆豪逸,长安水边多丽人。
小雨如酥,也不损分毫兴致。
雨中清光散成细细碎碎的残芒,微尘摇曳、倩影离疏。
紫衣飒飒,宛若渺渺轻桥上笼着的一封烟雨,飘忽不定,又像坠落在雨丝里的明丽火焰,须臾绚烂过后,终要化为袅袅青烟。
露出一张倾城绝艳的容颜。
付小姐一袭男装飘逸,撑伞款款而来,眉梢俊扬,烟云水气中她意态清华、风流自赏。
全甄远了人群,坐在溪亭里,正凝着溪水出神,不妨她就这么闯入视线。
她额上清汗岑岑,泛着细碎的珠光,显是急急赶来,偏偏行止娴雅,从容中带些慵懒,倜傥里带些调侃。
风华如玉。
全甄不懈地看,仿佛要刺破那张皮囊、看清裹着的魑魅魍魉。
天下何以会有这样巧的事,天下何以会有这样像的人。
她曾失足落水,慕容云赶来相救,他自知水性不佳,特地嘱人求援,才下水救她。
结果付邃救了她,而他亦被救上来,从此落下病根、寒症愈发严重。
结果她爱上付邃,忘了将付邃唤来的他。
仔细想想,他救她护她,远甚于付邃,为何她总是不记得。
因为他不肯说。他自卑到骄傲,骄傲到自卑,他总是那样若即若离,他总是那样时醒时醉。没有哪个女子,会放心把自己交给心性不定之人,何况他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最后悔的,是他死前,都没能信他。
她信得过他的本事,信得过他对皇权的狂热,却信不过他对她的情。她何其残忍,她牺牲他的性命,去验证自己耿耿于怀的心结,结果一世愧悔、再难弥补。
她教养他的侄女在膝下,一言一行都按着他的模子来,她知道自己很自私,但她改不掉。
那孩子由内而外,都变得和他很像,不同的是,她仿佛跟付邃更亲了,越来越油嘴滑舌,这让她很不高兴。
他当永是那般清俊皎然的模样。
她在想着他的时候,她就这么出现在她眼前,仿佛一种感应,仿佛一种注定。
会是他吗?他借着别人的躯壳来看她。
该如何保住这片刻的成全。
付小姐收了伞,入得亭来,就见全甄丢了魂似的,连眼也不曾眨。正欲探上她的额,却被她强拉着坐下。
“阿娘,你一个人坐这儿?”
全甄淡淡地望她,“突然间想起了很多往事。”
她收起浮色,轻道:“我七叔?”
全甄忽而不敢看她,这溪亭狭小,她只觉透不过气来的逼仄,仿佛耀目的光刺破永夜,预示着生与死的交接。
她移开视线,伸手去够亭外的细雨,“那天也下着雨,我落了水,是他来救我的。”
付小姐心中空荡残漏的地方,倏然就变得满当当的,像是要溢出来一样。
她握紧拳头、指甲嵌入肉里,极力克制自己,还是轻道:“那么久的事,你记得清吗?”
“怎么不记得,我看见他游过来,可惜没游到就沉下去了。”
全甄眼里浮起怅惘,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带着得而复失的恐惧,有些忐忑,有些期待,有些难言。
“不知道为什么,你方才朝我走过来的时候,那一瞬间,我仿佛觉得救我的他,好像就是你一样。”
付小姐白了脸色,不知如何作答。
她能告诉她吗,她不能。这多么荒谬,若她信了,更会打破现世安稳。
她想告诉她吗,她不想。她不想她为着报恩,才对她好,她换了身份,重来一世,只想赢得她纯粹的爱。
哪怕只有一点点。
男女之爱也好,母女之情也罢,她像渴水的鱼,来者不拒。
付小姐扶额浅笑,笑模糊了轮廓,她长长地叹,“阿娘这睹人思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全甄深深看她许久,取出袖中玉簪,替她换上,其上流云纹样,宛如主人不羁。
全甄凝着她,饱含对那人的眷念。付小姐的双眸愈来愈亮,她却蓦地抽出玉簪,狠狠掷入溪中,流云在石缝间断成两半。
那声脆响,恰似呜咽。
像一场折子戏,在最动人的时候,戛然而止。沉迷其中的人,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全甄猝然起身、字字清冷,“这是你七叔的遗物,你只是他的替身。”
言下之意,扔了你也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