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间,是餐厅的驻场钢琴师来了。她大学什么兴趣社团都没参加,只去学了钢琴,是为了自己当初什么都不会,没能好好给訾静言弹上一支完整的曲子,一直有遗憾。
她再看他,看见他也在听钢琴演奏,左手手指贴在吧台面上,在轻轻打着节拍,不知疲倦似的,一听就是一两个小时。
老师带着其他同学已经准备离开了,双兖胡乱找了个借口留下,和他一起聆听这场只有两个听众的音乐会。
世人多繁忙,没空停下脚步享受,耳目所及不是欢笑就是攀谈,只有他和她不说话,在听音符,听这韵律。
她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就算是这样在公共空间的相处,也只剩下了几个小时,她还不想走。
到餐厅里人影只剩寥寥几个的时候,钢琴师的工作也结束了,乐曲停了下来,餐厅里有服务员开始做一天的收尾工作,显得偌大的空间更空空荡荡了起来。
訾静言又坐了一会儿,看着那架钢琴,终于把那杯果茶喝了一半。双兖看出他这是要走了。
她忽然急了。
这是最后一个夜晚……最后一个。她昨夜就已经下定决心,如果他不想见她,她以后也会避开他,只不过大家各走各路罢了。但真到了这时候,她又希望这最后一刻能再长一点,这分分秒秒,都过得实在太快了……
视线里訾静言站了起来。
双兖再等不住了,她一定要做点什么。她不甘心就这么结束。
仓促之间,她做了决定,朝那台钢琴急忙跑过去。
坐在琴凳上,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她的手都在抖。
訾静言闻声回头,动作停住,眼神也定住。林雫夫妇结束了交际应酬过来,也看见了钢琴前坐着的女孩。两人都停住,听见乐声渐渐流畅了起来。
很特别的一支曲子,渐强的旋律,越听到后面,越摄人心魄。殷殷切切、絮絮低语、无声告白,都在这一支曲里。
双兖弹得很用力,手指在琴键上的每一次敲击都让她浑身发颤,但她的肌肉绷得很紧,全是压迫感,她放松不了,汗水从背心细细密密地渗了出来。
她看他的时候,嫌时间太短,总是不够,这会儿却又觉得时间太长,这首曲子包含了太多东西,竟然感觉怎么弹也弹不完。
有一些情感,贯穿了她的血脉,是他种下的。
是他把她从滢城带走,是他把她妥帖安置在阑州那么多年,是他在垠安的雨中和她一起看月色……北京,上海,汶川,重庆……她记忆里的地方,哪里都是他。
是他说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也是他漠然跟她道了再见。她却从来没有好好跟他告过一次别。
回忆里忽然闪过一些片段,在这四分多钟的乐曲里。
她想起他给自己削铅笔,想起他把她从双家的灵堂里抱起来,想起他教她不要软弱……想起他曾经对她说的,“她们不要你,我要你。”
……
身体里的碳
可以制成九千支铅笔赠给诗人
但每根铅笔必须配一块橡皮
身体里的磷
要制成两千根火柴
全部给盲者
让他点燃血中的火焰
身体里的脂肪
还能做八块肥皂
送给妓|女
请她洗净骨头去做母亲
身体里的铁
只够打一枚钢钉
留给我漂泊一世的灵魂
就钉在爱人心上
……
留给我漂泊一世的灵魂,就钉在爱人心上。
钢琴声终了。历时四分二十三秒。
双兖还坐在钢琴前,沉默地僵硬着。片刻后她起身,往有人伫立那处走。
他们都在看她,目光里带着赞赏,间或转头交流两句,只有訾静言一直望着她,眼神藏在背光处,最黯淡,又最不肯移开。
待双兖走到跟前,林雫莞尔赞叹道,“弹得真好。”
她笑笑,不受这夸赞,“是曲子好。”
“是好,不过弹得也好。”林雫附和,跟着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字?以前都没听过。”
这首曲子的名字,很美。比钢琴曲的本身更美,双兖都不忍心随意说出口。
她脸上带着笑,瞳孔追逐着光点的暗面,从颤动的眼睫下向咫尺之外跃迁,眼眶下有热量,几乎是要灼伤她的眼,里面还住着一个黑发黑眸的男人,说着今晚月色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