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气温完全降下来的时候,梅香怀了孕。白天逐渐缩短,夜幕降下来之后,夜里悄悄打了霜,使得路边的树和草都缩了起来。人们早已裹上厚厚的棉袄,手牢牢的塞进袖子里,连嘴里哈出的气,都凝成了白色。那时梅香正靠在椅子上做冬天的棉鞋,一针一针的纳着鞋底。屋里烧起了炭,绕着氤氲的雾气,火星从炉的缝隙中透出烤得炙热的红。梅香弯下身子从地下的竹篓里拿出剪刀时,紧缩的肚子突然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充盈感。她的脑海中顿时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一种预感让她的手不自觉得抚上小腹。
天黑的越来越早,常生回家的时间也早了不少,那天他一踏进家门,就感到一丝异样的氛围,饭已经做好,摆在桌上,热腾腾得冒着气,梅香端上最后一个菜,没像平常一样看他。空气凝固起来,在这紧张中,他的心怦怦直跳。
天黑之前,梅香赶去找了村里的老中医,老中医给她把了把脉,就朝她点了点头,吩咐了她注意事项,便让她小心着回家去。梅香往回走的时候,夜幕一点一点降下来,但还是有光,从深重的云里透出来。
常生吃得很慢,他的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种可能性,随着梅香用余光看他的频率越来越多,他心跳得越发快起来。梅香没想好怎么告诉他,看着他越发紧绷的脸,她也开始心慌。但她还是准备立刻就告诉他,她突然放下筷子,紧紧攥住他的手,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常生还没回过神来,他感受着她微微发冷的手,隔着衣服,她的身体透着暖意。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对上她的眼睛,她眼里闪着光,朝他发出鼓励的信息。他愣住了,感觉身边的空气开始流通,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的身体随着空气一起流动,掉进漩涡里。他开心极了,从地窖里拿出酿了好几年的酒,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梅香的肚子越来越大,她也感觉越来越累,身子沉甸甸的,连村里的老人都对这凸起的速度惊讶。常生隔三差五总要去老中医那走走,间或是找找村里生过孩子的妇人,这个时候该注意什么,忌讳什么,一一记着。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梅香羊水破的时候,常生立马用板车把她推进了村里的诊所,一路上,梅香不停地哼哼,两个人的重量,加上听着梅香越来越大的叫喊,常生到医院时已经浑身是汗。
1976年9月,梅香被送进了村里的诊所,那年芋头茂密的生长,当鸡鸣破晓时,梅香生下了两个孩子。孩子被医生抱起,打了几下屁股,立马发出嚎哭,男孩的哭声尤其响亮,他哇哇直叫,向着窗户的光亮使劲的扯开了嗓子。
分娩的时候,常生在诊所的走廊里吓得脸色发白,梅香一声一声的痛苦的叫声涌进他的耳朵,他两只手紧紧的攥着两边的衣角,眼睛直直的盯着房门,身体沉重的好像灌了铅,迈不了一步。从夜色深重到太阳透过云层发出微弱的光,身旁的空气一点一点的被凝结,凝结成黑色的泥浆,缓缓地从他脚边流过。直到那清脆而响亮的哭声传到他的耳边,他才觉得时间和空气恢复了流动。他站起身来向着病房走去,肌肉因久久紧绷而僵硬,使他差点踉跄的倒在地上。
天渐渐亮起来,阳光透过窗户投下一小道光,打在白色的床单上。常生看见了躺在床上满头是汗筋疲力尽的梅香,她微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翕动,因怀孕而圆润了不少的脸上显出苍白的神色。常生帮她掖了掖被子。医生帮两个孩子洗好了澡,包了起来,女孩放在母亲的身侧,男孩轻轻放在常生怀里。孩子的手露在外面,那么小,常生想,他不敢随便乱动,怕孩子哭起来,只得站着。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呼吸此起彼伏,门外间或传来嘈杂的响声,也无法惊扰这份安宁。
梅香是识字的,她是离这很远的黄家庄那儿一个地主的女儿,几经辗转才被送到芋头陇来,她幼时时常被父亲教导读书写字,手拿一本诗集在院子里摇头晃脑的念,她本不叫梅香,后来家财散尽,亲历磨难的父亲才给她改了名,取自“梅花香自苦寒来”之意。在梅香的记忆里,总是闪现着自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几人合抱粗的树干,叶子一簇一簇的长在树枝上,有一根枝桠倚着白墙直伸进屋里来,挡住了斜角处的一大片天空。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梅香坐在院子里,阳光总是透过槐树茂密的枝叶,斑斑驳驳的洒到梅香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