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懊恼的扯住衣角,攥出了褶皱,他依旧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她用她乌黑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半晌,才清脆的朝他喊了一声——
“欸~”
他猛地抬起了头,那声音如同发出的箭,准确无误的落入他的耳中,他望着她的方向,她缓缓朝着他走来,那带着黑色圆点的蓝色头巾,还在枝桠上摇摇晃晃。
他立马从田里走出,将手心的汗拘谨地擦在两侧的裤腿上。他到她身边时,她清楚地看见他黝黑的脸上细密的汗。他踮起脚,用锄头柄钩住头巾,小心翼翼地递给她,她唇红齿白,对他嫣然一笑。
头巾迅速的从他手上被抽走,如蛇一般划过手心,挠心般的痒,手上余温灼热。
这段不知所措的相逢长时间印刻在常生的脑海中,在每一个平常的时刻突如其来的闪现,在锄地时,在砍柴时,在吃饭时,在梦里。他第一次感到空空荡荡。
十一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常生走进了村里大队办公的青砖瓦房,太阳发出温和的光,房子一半显现在光里,一半隐没在阴处。常生顶着阳光进去,越往里走,越感到潮湿和阴冷。
屋里没什么人,几张木桌零零散散放着,桌上积了一层灰,墙上的砖缝中钻出几丝青苔来,连墙角也渗出点点水迹。一个女人坐在最里屋,用剪刀着修指甲,常生一眼就认出了她,坡下住着的邹家的女人,二十多岁时为了躲避祸乱嫁到隔壁村一户穷人家,运动过去后又重新回到村里,在几个哥哥的庇佑下,守着这栋办公楼每日不咸不淡的坐着。那时常生才十四岁,听着村里人议论她那样年轻漂亮,却凄凄惶惶的嫁给了隔壁村的瘸子,世事多变,几年后她再回来,带着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还是穿着那身浅红色绸子做成的短衫长裤,只是眼角早已长出细纹。
她看见常生,也愣了一下,连忙放下剪刀坐直身子,对他温和的笑。
“我要申请结婚。”常生简洁地说明来意。
凡是进来这间屋子的左顾右盼的年轻人,她都大抵是知道来意的,在常生说话之前,她就打开抽屉,将表格推到他的面前。
常生拿起桌上的钢笔,将姓名、年龄、申请理由,认认真真的逐一写在空白的表格上,不一会儿,纸上就写满了歪歪斜斜的字。常生是习惯了写毛笔的,但是久不需要写字,便恢复不到曾经的水平,而钢笔,没有条件用,便不曾会写。
常生走出了大队办公楼便直奔坡上外来的人们住下的土屋,远远的便看见梅香一趟一趟地将屋里的被子搬出来晒到门口的石头上。他猛然冲到她面前,黝黑的脸涨得通红。
村里经过的几个年轻人打趣的朝他们吹起口哨,对着他们挤眉弄眼,梅香在一片戏谑中羞红了脸。
第3章
常生的家里好久不曾这么热闹过了,几个星期以来,他忙里忙外将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除此之外,还上山砍了粗而直的树做了好几条板凳,扯了几块布央村里的邓裁缝为他和梅香添了几件衣服。所有的东西置办完毕之后,他顺理成章的把梅香背进了门。
那天阳光正好,照得人暖洋洋的,常生穿着新做的深蓝色衬衫和长裤,脚上是刷得一干二净的军绿色解放鞋。地上的泥干透了,脚上只蹭了一点灰,黄色的,按村里的说法,脚上不沾湿泥,是个好兆头。梅香在坡上的土屋里坐着,一身红色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她端坐在方凳上,透过木窗,觉得今天折射进屋子里的阳光,格外亮眼。
常生请了同龄的两个小伙子拉板车,装上梅香的东西,自己则把她背到背上,一颠一颠地下了坡,跨进了家门。路上有靠着石墙晒太阳的老人们,眯起眼睛看着他们,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深了些。
裁缝手艺好,以前家里就靠着绣房起家,穿针走线传了几代,到了这一代更是精湛,绣在他们枕套上的两只鸳鸯栩栩如生,两双眼睛对着,好似四目含情,梅香看了,爱不释手。
家里添了个女人,就多了些烟火气。常生每回在田里干活,都能看见隔着山坡从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烟雾,他似乎看见她卷起袖子,麻利地倒油、炒菜,铲子紧握在她手里,手腕灵活的转来转去,菜在锅里翻滚,油烟便从烟囱里升腾而出。
自此,常生便也能享受到吃着饭在树荫下伸着腿的惬意。她每天中午都来给他送饭,就几样材料,却能变着花样的做,有时蒸,有时煮,有时炒。常生笑得多了,眼睛眯起来显出淡淡的眼纹,右脸上还带着浅浅的酒窝。他时常不自觉的笑,直到别人也对着他笑,他才知道自己又笑了。他话也多了,干活的时候时常插插话,一把锄头仍然有劲的在手上挥动,准确无误的嵌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