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葫芦瓢子伸进酒缸子里去,青颜色的酒水一下一下漾起来,起伏波动得厉害,不停地、不停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人的眼睛只看见酒缸子里那酒瓢子来了、又去了,来了、又去了,耳畔哗啦啦响。
许久过后,酒缸里剩有几寸高的酒水,渐渐止了,映出一张人脸,小小的,女孩子的一张脸。
忽然,这脸又没了,原来这女孩子被人拦腰从板凳上抱下来,那人抱她下来,又笑问道:"站在板凳上做什么?小心掉进酒缸里去。"
苏云仪弯着一双眼睛笑,"妈。"
旁边有下人来请,"姑太太,大小姐,老爷请去吃饭。"
苏巧艳答应一声,拉着苏云仪进了苏家宅子里。
一楼大厅,八仙桌上摆满了吃食,苏老先生坐在东座上,问一旁刘管家,"今儿那酒水都散了哪?"
刘管家低头,很恭敬地答道:"回老爷话,都散了。"
苏老先生点点头,招呼众人落座吃饭,苏巧艳和苏云仪依次坐下,却并没有动筷,大家都在等一个人。
墙上的表钟打了七下,闷的、沉重的声音,苏老太太憋不住,嘴里嘟囔一句,"怎么张家那小子还不来?吃个饭,难道也要人请!"
苏巧艳坐不住,起身笑道:"我上楼去看看他一一他从来不这样,不知今天怎么了。"
暗绿色的漆木楼梯,一级一级走上去,到了二楼,苏巧艳推开靠东边的第一间房,不见人影,再一看,她丈夫正仰面睡在床上呢!
她走到床边,低声唤他,"张辉,张辉,起来,该吃饭了。"
她丈夫把身子转过去,面朝着里,闷闷不乐,"我不吃了,不用管我。"
"是没胃口么?"苏巧艳把手搁在床上人的额头上,又放在自己额上试了试,自言自语道:"也不热呀。"
说着,又要去摸她丈夫的额头。
床上,张辉不耐烦把她手一推,很烦躁地坐起身来,"你去和他们说,我今晚不想吃饭!我不下去了!"
苏巧艳很为难的样子,"可是,为什么不想呢,不吃饭,总要饿肚子的。"又推他,带了点恳求的语气,"你下去吧,啊?多少吃一点,多少吃一点,啊?"
张辉霍地重新躺下去,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带了点痛苦的,压抑地叫唤道:"我不去!人人都说我吃你们苏家的饭!我……我是看着人眼色吃饭的呀!"
"你们都瞧不起我!都瞧不起我!"他痛苦地叫唤着,又掀了被子坐起来,望定了苏巧艳,"你知道今天街上人家怎样说我?说不是我娶了你,说是苏家娶了我!我……我一个男人,会叫人家这样说我!生下来的孩子,也不是跟我姓!我被人当笑话!"
苏巧艳脸上带了点无可奈何神气,说道:"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了吧,啊?你……你起来吃些饭,拜托你……"
然而这拜托是徒劳无功,苏巧艳徒然唤着、唤着,知道唤不醒他,没奈何,独自一个下楼去了。
暗绿色的漆木楼梯,一级一级走下去,到了一楼,很抱歉地,低头对着苏老先生和苏老太太解释,"他今天身体不大舒服,不想吃了。"
苏老太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种人,骨子贱!偏偏吃饭的时候折腾起来,平常也没见他不舒服!"
苏老太太愤愤然说着,又把话题绕到苏巧艳身上,"你也是!当初我为你费了多少心呐,你总是不听我的话!真的,你从小就不听我的话!"
"你小时候,我叫你做针线,你偏偏要请先生教习!闹那好几天,我头都痛!大一些,又闹着不要缠脚,好吧,我随你了!可是后来,你自己知道!不缠脚的女人,谁愿意要你?大脚难看啊!"
苏老太太微微喘着气,因为愤怒而提高了声音,喋喋不休道:"好不容易你成人了,我叫你嫁给梁家那孩子,真的,那孩子多好!你偏偏不嫁!寻来寻去寻了个穷小子,你生下来就是气我!你存心不听我的话!你和我作对!我会害你么?我是为你好啊,可是你和我作对!"
"我怕你嫁过去受苦,我招他入赘,我们苏家养着他!养着你!养着你俩的孩子!到头来你和他都是没良心的,就会折腾人!"
苏巧艳木然听着,这番话,颠来倒去,来来回回,她已经听了不下几十遍,每次都以为再听到时候不会难过,可到底还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