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先生听似没听,复问道:"你走了,怎么倒还又回来了呢?"
张辉不说话了,只垂着眼,但他知道此刻苏老先生一定是无声地笑着的,那阴恻、得意的笑……像冷腻的鱼鳞片子,潮乎乎的冷腻感。
待到苏老先生走了,张辉走到客厅窗旁,伫立着。
窗外有很亮的灯光,辉煌的颜色,然而他看着,知道那点光和自己无关一一他知道他是隔着整个的玻璃在看,走又不能狠心走出去。
过不久,又一次吃晚饭,将近暑天,杨妈在厨房里拍着凉拌黄瓜,张辉坐在八仙桌上,吃到一半儿,那碟凉拌黄瓜好了,杨妈端上桌的时候张辉伸手去接,不知怎地碰倒了面前的粥汤,汤汤水水洒了一桌。
苏老先生当即一根竹筷子往他头上敲去,大骂道:"叱!你这猪猡!"
又赶着他下了桌,叫他拿着碰倒的碗到厨房去洗干净。
到了厨房,一兜冷水兜住碗,泡在木盆里,张辉独自一人静静地洗碗,耳畔是大厅里苏老先生和苏老太太的说笑声,碗洗干净了,张辉还蹲在那里,捧着一个碗,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抬起手,按了按头上那刚刚被竹筷子敲过的地方,黄豆粒大小的肿泡儿,也就像黄豆粒那么硬,很多天很多天都没有消下去,到后来也就一直都没有消下去。
再不多久,苏家彻底穷下去,苏老先生一腔郁愤,常常到各房的垃圾桶里去仔细寻看一番,要是看到什么还未用完的东西被丢掉了,苏老先生便大喜,一定从那垃圾桶里把东西掏上来,而后大叱一声,"张辉!"
待到张姑爷到了,苏老先生便凶神恶煞问,"这东西是你丢的?!"
张辉一看,是一本薄薄小册子,线装本,便低头道:"是。"
"猪猡!"苏老先生劈手赏了姑爷一巴掌,"我苏家就是有你这样的败家姑爷,才一败涂地地穷下去!这册子后面都没写上字,苏家有多少家私儿,够你这样随手扔了!"
又把册子一扔,"滚吧!"
到了晚饭时候,都是青菜粥汤,苏老先生吃完饭,在碗里倒了一瓯子滚烫的热水,慢慢尖着嘴吹凉热气。
那一碗水上面飘着零零星星的几点油花,碗底还有几粒白米粒子。
等到水温得差不多了,苏老先生慢慢呷着温水,一口一口啜饮下肚,喝完了,又一粒一粒拈起碗底的米粒子,嚼吞下肚。
苏老太太吃着这寡盐寡菜的,心里颇不痛快,喋喋不休对着苏巧艳道:"不是我说,你和姑爷,老这么呆在我这儿,不是个事儿!如今外面不是兴讲什么自由独立?又是什么新什么新的,你也该多和别人学学!我不能养你一辈子!"
苏巧艳停住筷子,低点着道:"是。"
苏老太太又道:"真的,你看看外面别人家的好女儿,都是嫁了有钱人家发迹了的,每次回娘家,哪次不是金的银的往家里带!你倒好,不往家里带,家里还得给你倒贴!一贴三!"
张辉在旁边听不下去,梗着脖子道:"那么,我们明天搬出去……"
"哼!"苏老太太鼻子里哼出一声,"姑爷,这你又要怪我多嘴了,你那破院破户儿,不是我说一一就你那一个寡母住,都嫌挤得慌,要真搬出去,连带着我女儿、外孙女,少不得另租一间屋,这租的房子钱你拿不出,又得是我和老头子贴着了!"
张辉被这一激,像要挽回点尊严似的,提高声音,带着点痛苦:"我们搬出去,不要你们的钱!"
苏老太太冷笑一声,"不要我们的钱?只怕你们活不下去!一个一个,吸血的虫子!专吸我和老头子的血,没良心的!自私死了!"
张辉被这许多话堵住,一时说不出话来,怔征地看着,然而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日,终于有一天,苏老太太把苏巧艳叫到里屋里去,指着地上那一箱子箱笼,说道:"如今我是养不起你了!这一箱子,权当是你的嫁妆,你就带着它去了张家,从此嫁出去的女儿呵!我过我的,你过你的!"
苏老太太说完这番话,又道:"真的,你从小就不听我的话,你小时候,我叫你做针线,你偏偏要请先生教习!闹那好几天,我头都痛!大一些,又闹着不要缠脚,好吧,我随你了!可是后来,你自己知道!不缠脚的女人,谁愿意要你?大脚难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