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他不是没有渴望过权力,不是没有渴望过那个位子,但他更在乎天下人的评判,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一贯以来都在逃避。尤其到临近时刻,他忽然有些害怕了,也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是怕秦侯的离开会让他失去庇护,还是怕山河的重量叫他不敢承担。
众人跪成两列,把中间的路让给任好,他别扭地行着三步一跪九步一拜的大礼,来到秦侯床边。这样的大礼是他只在周王室见过,秦人不善周礼,也不喜繁文缛节,更何况此等大礼此刻用来好像不甚合适,但任好还是照做了,因为接下来的事,他已经预计到了。
任好伏在地上没有抬头,众人也都俯首等待君侯宣布。大殿里安静得可怕,连君侯翻身的声音都能听到。
近侍轻声提醒人到齐了,秦侯费力地撑起半个身子,看了眼底下跪着的众人,看到任好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孔才放心下来,由于体力不支,他重新躺下。
半晌之后,只听得上方悠悠地传来一句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传孤旨意,立公子嬴任好为世子,以承大统。”
简单明了的立嗣旨意,不多一个字,已是万人惊。
有人想说什么,被身边的人拉住了,眼下,若无二臣之心,公子任好的确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出去吧。”秦侯无力地抬抬手,特来聆听旨意的肱骨之臣连忙退下,接下来的场景,他们还是在外头候着比较好。
旨意已传,众人退散,山河即将易主,秦侯心中已无牵挂。
任好终于抬头,却是满脸泪花。
任好强忍悲痛,抬首呼唤道:“君侯——”
“任好,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唤我二哥好不好?”秦侯握着任好的手,示意他在塌边坐下,“自从我继位以来,你就再没这么叫过。”
“君臣有别,任好不敢。”
“现下我们不是君臣,是兄弟。”秦侯渴盼地看着任好,“你还不肯唤我吗?”
“二哥。”这两个字出口,任好自己都呆了,不过四年光景,竟已如此陌生,他不禁多叫了几句,“二哥,二哥,二哥!”
“哎。”秦侯居然流下泪来,拍拍他的手,就像小时候捉了只兔子,谨慎地交到他手中,仔细叮嘱道,“二哥要把这秦侯的位子给你,你可接好了。”
“二哥!”任好有些惊慌,但担忧更深。
“不必多言。”秦侯在他嘴边竖了一根手指,“大哥将这位子传给我,如今我再传给你,兄弟一脉相承,没什么不好的。”
任好垂下眼眸,轻声道:“二哥有七个儿子,任好不愿争储。”
“知道你不愿,所以直到这个时候才宣旨,也免了你许多麻烦。”秦侯勉强笑道,“你这话说得有趣,大哥还有九个儿子呢,你可知他为何要把这位子传给我?”
任好心知肚明,可他不便说。
秦侯吐了口气,缓缓道:“列国各怀心思,诸国战乱不断,稚子无知,怎知□□定国、开疆拓土之法?终将有负于列祖之德,秦民之托。”
“可,可我,我做不到。”任好低着头,像做错了事,跟二哥撒娇,请他帮自己躲过父侯的责罚一般。
“你做得到,因为你是赢氏的儿子,身上流淌着襄公的血,你不是一向最敬仰襄公吗?你是他的子孙,你当得起这个秦侯。”
“我可以吗?”
“你可以,你一定可以。”秦侯坚定地看着他,感慨万分,“我一生无甚建树,任好你不要学我,你要成为真正的君王,要让秦国登临列国之巅,进而……”秦侯忽然笑了,忽然不说话了,握住任好的手忽然松开了。
任好紧紧闭着双眼,大大地连出好几口气,才敢面对这一切。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向世人宣布君侯薨逝的消息的,只觉得忽而的一股重担压下来,透不过风,喘不过气,一个不小心,他倒在高高的台阶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任好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父侯、有大哥、有二哥,还有秦国先祖,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就那么看着他。山河在他们脚下,壮丽而巍峨,渺小又伟大,任好忽然就开朗了,日升月落,星辰变换,海纳百川,山延万里,任好小心地将他们拾起,全部装入胸中。在那一瞬,他醒了,外头静悄悄的,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是大地的味道,任好眨了眨眼,世界一片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