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好看着他皱着眉头,喝完碗里黑乎乎的汁水,又拿清水漱了口,忽而有些心疼,呆呆地问道:“苦吗?”
“良药苦口。”秦侯说这话的语气可比喝药轻松多了,“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些对孤没什么用了……”秦侯声音不大,好像只是说给任好一个人听的。
任好连忙打断:“君侯福泽深厚,喝了药便会康复,勿要说些不吉利的话。”
秦侯看他恭敬的模样,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小时候那个只会跟在后头跑,叫着“大哥哥,二哥哥欺负我”的坏小子不见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跟那帮大臣们一样,只会跟自己说客套话了。
“你回去吧,孤累了。”秦侯无力地倚在塌上,心中有些感伤。
“任好告退,望君侯好生将养,才是秦国百姓之福。”
秦侯冲任好摆摆手,侍者引他出去,任好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他闭着眼,眉头微蹙。君侯身体不好,又费了这么些精神头跟他说话,想来是真的累了。
西畤之日,秦侯牵赤色牛犊,任好随祭,亦相对牵牲,文臣武将依次随行。
进庙门,栓牺牲于庭中之碑,六官掌司卿大夫卸袖,先取牛毛,再取牛耳,而后以鸾刀杀牲,取牛肠油膏,敬献。
祭台神圣,唯有尊贵者能登,最高一阶只有秦侯能上,但他没有气力,命任好代为进行后面的祭礼,看他孱弱的样子,任好知推辞也无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最高一阶祭台。
祭台四方各设一坑一坛,用以祭祀四方之神。王宫坛,祭日;夜明坛,祭月;幽宗坛,祭星;雩宗坛,祭水旱。
鼎汤烹之,先以沉汤夹生肉献祭,再以生肉祭诸神;在坛上架柴焚烧牲和玉以祭天,掩埋祭物于地坑以祭地,掩埋牺牲于祭坛以祭四时。
做好以后,任好并不敢在君侯的位置上多做停留,下退一阶回到队伍之首,由秦侯带头祝祷。
西畤和除夕以后,任好原以为会听到更多的流言,没成想全都销声匿迹,一定是君侯清理过了,他倒是跟从前不一样了,对自己的关心忽而多了起来。尤其是最近,他的身子越发不好,便经常召他问政,有时候干脆直接丢一两份奏疏给他,叫他看着办。
刚开始任好是推脱的,说自己不适合做这个,秦侯就故意在他面前多咳几声,多晕几次,然后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吩咐他这个怎么做,那个去找谁,他也只好把这些当成君侯的指令去办。
有一次秦侯昏睡不醒,任好便自作主张批了两封紧要的奏疏,秦侯醒来以后并未责骂,反而夸他做得好,并手把手地教他哪里做的不够,一起商讨这里又是否妥当。末了,再叹几口气,一本正经地教导:“任好,你精于武事,不善政务,还是要多学多判多处置。”接着,把次日的奏疏也全都丢给他,叫他继续研习,俨然把他当做接班人在教导。
书房的地上放了个箱子,每天都有奏疏被丢到里头,但这里头的东西秦侯从不交给他判,只说是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不必劳神去读。任好抑制不住好奇,偷偷翻过几册,讲的全都是劝立世子之事,这些,秦侯却从未跟他提起,也从来不去处理,侍从按时将它们清理干净,仿佛这些东西从未上过他的案头。
后来,他参与或经手的政务越来越多了,朝中众臣许是看清了形势,不再妄言,又或者是秦侯有意打压。总之,他不占世子之位,却谋世子之事,一晃便已百日有余。
那一日到来的时候,任好正在马场练骑射,也不知怎的,平日里不说百发百中,至少有五六成能中靶心,而那一日,眼神晃得厉害,射出去的箭居然有一半都脱靶,直到公子絷慌慌张张地找来,一脸惊慌地道:“三公子,君侯怕是不行了。”
外头春色正好,殿里却阴沉得可怕,掌政六卿、各军主将、文臣武官全都庄重地排成两列,好像是特意在等谁,奇怪的是,几位公子和夫人们皆不在场。
看到这样的场景,任好心头一颤,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个结局看来已经定了。
每离秦侯寝宫大门近一步,任好心中便闪过一个场景,从小到大,从沙场到朝堂,历历在目。一切就像脚下的绒毯,早已为他铺垫好了,他只需要迈开脚步踩上去,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可前头是璀璨,还是黑暗,是江山,还是深渊,任好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