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推了推我窄瘦的背,“你看看人家嘴多甜,你还不叫人,快叫阿姨和姐姐。”
我很讨厌叫人,即使长辈的称呼从喉咙里艰辛挤上了舌尖,像仔细竭力挤着将要用完的牙膏,从来也难以冲破我紧闭的嘴唇,至少我出生以后就是这样。
我在叫人的坎上老样子木讷,爹也不太逼我。他只是向何代娣说我不懂事。他前些年在外地忙,和家里聚少离多,未将我教好云云。
厨房里煮着快好的肉食,炒菜陆陆续续上了桌,我爹与代娣一边上菜,一边压低声音聊着我听不太清的话,他们说几句话还要瞟一眼我的方向。
我仔细侧耳偷听,隐约听见他们说,一个人带孩子是不容易,咱俩什么什么,还有搭伙过日子之类的语句。
这时候,和我一同坐在沙发上的女娇娃绕到我视线前面来。她歪头微笑,嘴角斜上两公分处微凹,小酒窝在她脸颊上甜得让我莫名生厌。她小心翼翼看着我,朝我伸出小手,似乎是要握手的意思,“西西,我叫徐知青,我以后可不可以做你的姐姐。”
我一下子就好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结合我爹和代娣的小话。
空气凝结几秒,在她对我说了那句话后,我毫不加以掩饰自己的嫌恶,上前重重推了她一把,大声说:“我的姐姐早死了,人流死的。”
无厘头说完这句话,我在爹哭笑不得的责备声里回房关门。何代娣善解人意说,她只是个孩子。
正因为那句,她只是个孩子,我年少时期才有恃无恐做了太多错事...
他们都在房间门外喊我出去吃饭,我固执己见地说,代娣和青子从我家离开,我才会出来吃饭。显然这没用,我爹还粗鲁地拍了好几下门说,你现在不吃,今晚也不许吃!你今天这个举动让我非常生气!出来给你阿姨和姐姐道歉!
我捏着蜡笔混乱地涂新画本,一板一眼回答,我没有阿姨!也没有姐姐!
我听见代娣推搡拉走他的声音,踉跄的脚步声在地板上响着。她和气地劝他,也温柔地劝我,西西,你出来吃饭好不好?
不好!
西西,饿肚子给别人看的人很笨,你现在这叫...亲者痛仇者快。这是青子的故作成熟。
青子,别说话!代娣认真责备了她。
我生气把画本和蜡笔都甩到了门板上,恼怒骂他们。你们才是笨蛋!傻爹笨蛋!代娣笨蛋!徐知青笨蛋!
西西!不可以直呼长辈的名字!要叫阿姨和姐姐!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暴躁。
我有一瞬瑟缩,哇一下放声哭出来了。
之后,他就没有再对我说什么重话了,只有代娣的柔声诓哄。她耐心地说,西西,那等阿姨和青子吃完了饭离开,你再出来吃饭好不好呀?青子今天为了来见你,打扮了很久,早饭也没有吃,刚刚冒雨过来,她又冷又饿,阿姨不要紧,可青子是阿姨的宝贝,我舍不得让她饿着冷着,就像你爹对你一样。
她的一番话,叫我哭得愈沉迷,我忽然想起了那个不算疼爱我的母亲,以及此时此刻因为外人而冲我发火、今晚不许我吃饭的爹。
等我没了声音,门外也没了声音。我一边把棉衣撩起来擦咸眼泪和清鼻涕,一边安静走到门边上,犹犹豫豫着,悄悄地打开了一点门缝。
他们坐在油污黏黏的圆桌上和气吃馒头,嘴边都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边吃边笑边说话。
那两大一小的家庭标配忽然使年幼的我感到心慌气短。
平素五大三粗的爹,这时心细地分别给何代娣与青子布菜,他还伸手捏了捏青子瘦巴巴的脸,笑呵呵说道:“太瘦了,比我们西西还瘦,多吃些肉,到了叔这儿随便吃,想吃啥就说,叔给你买。”
“谢谢叔叔,以后我长大了,叔叔想吃什么,我也给您买。”青子的嘴从一开始就是那么甜,甜得像她脸上的小酒窝,对别人来说,那是甜美,对于我来说,那是腻歪。
代娣给我爹夹菜的时候,神情里夹杂了局促和腼腆,也微微低着头,又似乎掩饰什么一般给青子夹了更多的菜,并嘱咐:“你吃好了,给西西端饭去,你们年纪小,容易处。”
“甭管她,她就爱瞎闹,饿了她晓得吃,不能惯这...。”青子坐起来夹了一大块糖醋肉给我爹。他前面的话都没说完,就立马端稳了陶瓷碗,说其余的话,“唉哟...这闺女疼人呢,真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