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青_作者:李庸和(6)

2019-03-27 李庸和 校园

  青子放在书包肩带上的手越捏越紧,她喜怒不明地盯着我,淡淡道:“罗西,今天早上牛奶洒我妈身上,她说是她笨手笨脚不小心洒的,但是我知道,是你干的,真幼稚。”

  说完这番话,她挺直清瘦的脊背,充满骨气地越过我。那双细腿的主人迈步迈得像是要去台上升国旗的少先队员。她还垂眼理了理胸前鲜艳的红领巾,想必觉得自己胸前的红领巾更红了。

  八喜在一旁全程睁大了眼睛,她崇拜地看着我,“西西,你好酷啊,她是谁?看样子是五六年纪的吧?”她的眼睛无论怎么睁,都是眯眯眼的状态,甚至看不全两颗黑眼球,我对于她小眼里散发出来的那股光芒感到费解。

  “六年级的低能儿和寄生虫,靠侵占别人的家死皮赖脸地活下来。”这个答案近乎标准,我发自肺腑地笑了。

  八喜还是有些不明白,追着我一个劲地问东问西。我要她保证不告诉别人,才将青子赖在我家的事娓娓道来。

  八喜同情心泛滥地看着我,说青子鸠占鹊巢,真坏,西西对于青子的态度,不是欺负人,而是应该的反击。

  那一刻,我忽然找到了归属感,在情感上扮演弱者的一类人,很能博取人心中那一杆秤的偏位。例如昨日搬运工叔叔们对生起我的怜悯,即使我撒泼也护着我,还给我买糖吃的小钱;例如我父母离婚,早上去学校,班主任会像妈妈一样帮我梳头,而我哭诉,后妈的到来使我生活难受。

  四点放学,八喜为了使我开心,带我去了白霜皑皑的田野附近玩耍,她外婆住在城乡交接那一带,八喜在亭子里的一通电话,驱使她年迈的外婆不远千里骑着三轮车来载我们。

  单是在电话亭排队已用半个钟头,周边街头巷尾的电话亭都排满了背书包的学生、一脸疲惫相的打工族、提着菜的老年市民......拥挤到张袂成阴。我爹在外地的时候,这个点我要是没回家,从不会有人发现和关注,因为我有一个打牌如命的生母。

  我还是从前的懒散态度,没有想过迟回家的后果。

  八喜外婆气喘吁吁地骑三轮,我和她心安理得坐在后面摇头晃脑地唱歌。泥路两边的常绿乔木龟速倒退,八喜外婆纵然累着了,竟比我们还要开心,她附和我们一起唱歌,一转过头来笑,就能看见她缺牙的黑洞洞冒出一缕白热气。

  冬日的田野没有春季的郁郁生机,一眼望不到边际而分明的田埂周围只有枯黄和淡白的色泽,除了香樟树的一点绿,冬日果然是老天爷的冬日,枯木、枯草、还有心枯的我都在这田野上从灵魂开始孤立。

  即使有八喜的吵闹声,我仍然觉得我和田野都是清清冷冷的。

  一回神,又发现冷风横吹的田野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八喜已不见踪影。

  我倒没有心慌感,甚至坐在枯草上享受一个人的时光,远离了讨厌的一切,眼前的景色触手可及,我缓缓沉浸于此。

  我小小年纪时性子相当闹,坐不住的,这天也不知怎的,就坐住了。

  沉浸于田野的美色不久,穿得如蹴鞠一样的八喜呼呼喘气得来了,她老远就高举手中旧黄的小盒子,兴奋高喊:“西西!你没玩过烧烤吧?我教你!”

  烧烤?

  四周压根没有能供我们烧烤的食物。

  八喜娴熟把石头围成了一个小灶,将没沾霜露的干草和枯树枝塞入石头灶里,她背挡着风,佝偻身体擦燃几根火柴生起小火。直至她在杂草中捉到一只强烈挣扎的螽斯,活生生穿进细树枝里放在火上烤,我才明白她所谓的烧烤是个甚。

  我新奇地看着她翻烤无力蹬腿的螽斯,她笑起来眼睛都快没了,眯成了一条晶亮的缝,“这是我堂哥教我玩的,他还敢吃烤好的纺花娘,一点不恶,仰着头,从嘴里慢慢放进去。”

  八喜说着,边模仿吃的动作,不过食指和拇指捏的是一团空气。

  我抢过被烤得略焦已死翘翘的螽斯,也仰着头,一手微遮,一手将螽斯从嘴巴侧面缓缓移下去,再悄悄藏起来,“是不是这样吃的?”

  八喜猛得点头,也给我竖起了大拇指,“你跟我堂哥一样厉害!这也敢吃!你们不恶吗?”

  “恶什么?我爷爷的年代遇到过饥荒,别说虫子,干巴巴的泥树根,有牛肉味的皮带煮汤,踩过屎的鞋底也得吃。”我大概晓得她堂哥吃虫的方式了,也继续装模作样地唬她,不过饥荒那事儿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