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怡看着他的神色。好像有一次他在夜里闯进了她和蒙追月的屋子,她把他当贼按倒,两人在缠斗中又一并被蒙追月放挺,那次点灯一照,孙破就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神色。
那是某一年的晚春,孙破乍一看去还像个快意无邪的少年。
“所以你是真心想杀我吗?”眼前的男人带着旧式的笑意在问她,“如果你真想动手,我就把命留给你。”
甘怡动了动嘴唇,说不出口。
她觉得方清平有些高估了她。她光是面对着孙破,都已经如此了。上次他们两人交锋,各自都下了多大的勇气?
再来一次……这却不能一回生二回熟,只叫人更抬不起手来。
孙破心里明镜似的,因而故意逗她道:“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不是真心想杀我了哦?”
甘怡不愿开口,又想到他若真如此认为,临了倒也算个慰藉,因此顺水推舟,沉默以对。
谁料孙破得寸进尺道:“那你让我亲亲你吧。”
甘怡不由得脸一红,又皱眉拒绝道:“……不要胡闹。”
孙破马上面露失望:“你说话了……原来你是真心想杀了我么?”
甘怡:“……”
此人依旧无赖,她真想拔剑。
不过不等她做出反应,孙破就已经嬉笑着凑了上来,又软又凉的嘴唇在她唇角一触即收,只那么一碰,孙破整个人立刻退后。
她霍然抬眼,只见孙破像偷了腥的猫儿似的,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整个人在床上抱膝一坐,好像才十五岁,穿着喜服,刚刚和喜欢的人喝完合卺酒。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唇上那点残存的触感泛起久别重逢的悠悠波浪,在她的羞恼里,把血色迅速推满了整张脸。
接着她眼圈也泛起红痕。她好像又想问什么,可是咬住了牙关,没有问。
就算问了,又能有什么用呢?又有什么可问的呢?
孙破见此,笑容也就渐渐淡了。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没头没尾道:“……我是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从锁云关出来。”
孙破道:“你在锁云关的那几年,我着实做了不少混账事。死在你手上,我不冤。”
他又道:“你看,我原本就是在等死,只不过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一次。预知自己死期的人,不是都会留下几句遗言吗?其实还在宫里的时候我就在想,我死后要留下什么话,才能显得我和其他人一样,不曾白来这一趟。可怎么也想不出来一句。谁知回来一见到你,就好像有那么多的话想和你说,有那么多的话从心里往外冒,可是话到嘴边,又怕来不及,又怕你听了伤心难过,更怕你轻飘飘听过,全然不放在心上。结果不知不觉还是说了这许多的话——虽然我似乎不得法,这些话都不听也罢——好像我对这人世还有什么眷恋似的。”
甘怡哑声道:“我知道你眷恋……,你放心,你虽是罪有应得,而我犯下的错,亦是百身难赎。”
孙破叹道:“我不像你那样清白。”
——甘怡是哪怕双手沾满血腥,也能顶撞孙破所谓“报应不爽”的人。两人还不熟的时候,在沙蛇匪寨里面对着满地尸首,她就曾理直气壮道:“我无怨无悔,无愧于心!”
谁知甘怡竟僵硬了一下,道:“如今,已经……”
后面的话,孙破没有听清。
他的胸腔好像忽然被人一锤,力道大得让人喘不上气。他见惯生死,只在心里想道:“不太好。”
偏偏是这时候……
于是他挑着甘怡的痛处问道:“你最恨我的是什么呢?”
甘怡一怔,道:“……是你折辱三殿下。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明知她对我——”
方清平有意无意,给甘怡看过辰池的遗诏和遗书。辰池最后的口吻,简直让她从前在甘怡心里的形象面目全非了。甘怡一想到她吃过的苦,就恨不得以身代之,又不敢以身代之。
孙破目光闪动了一下,勉强笑道:“谁叫你喜欢过她?谁知道你和她算是怎么回事?不过若非如此,恐怕她还撑不到光复,当时就死了呢。”
甘怡果然怒道:“难道你就这样不信任我吗?当年我对你,早就超过了……早知如此,我真是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