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_作者:海棠(66)

2019-03-14 海棠

她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眼神阴郁地看着我淘洗一把大米。

“他找过你吗?”

这个“他”只可能代指一个人。我摇头:“我前天见到了他妈妈,他们以为他在伦敦,他伦敦的朋友以为他在北京,其实他买下了酒庄以后, 住在里面不肯走。”

陈白露撇撇嘴:“纨绔公子,眼高手低是改不了的毛病。葡萄酒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

我沉默了。我没告诉她,这酒庄不是用来经营的;我没告诉她,它本来是要送给她的礼物。那些动人的许诺早就随着一次令人心碎的变故而变得没有意义,如今它同小汤山的别墅一样,成为他们流放自己的地方。 谁说陈白露是这场变故里唯一的受害者呢?我知道远在那座陌生酒庄里的陈言,并不比陈白露开心一分。

“我梦见很多人。”她的薄嘴唇颓丧地垂着,“我梦见高中时候的初恋男友,他教我投篮,可我一个也投不中;我还梦到勤务兵抱着我看装甲车训练,一辆黄色,一辆绿色;我梦到我的孩子,他长得很像我。可是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他。海棠,我厌倦了。”

我转身看着她,她乌黑的长发打着卷,披在苍白的脸颊上,长睫毛垂下来,覆着她微微斜吊的眼睛。

“你与世隔绝得太久了。再淡泊的人也不能一个人在郊外长年累月地住着。”我说。我咽下后半句:“何况你根本不是。”

“你的抱负呢,白露?”我感到惋惜。“你不知道我多怀念从前的你。 那时候你名声不好,路雯珊都敢当面骂你‘婊子’,可是你野心勃勃,充满活力;现在呢,人们提到你,都说你是个可怜的姑娘,一片真心却遇上了不懂得珍惜的人。你的名声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好过,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无精打采的好姑娘。” “我毁了。”她低声说,眼圈一红,“我振作不起来,海棠,我振作不起来。我不是没努力过。刚搬到郊区的时候,我的状态比现在还好一些, 那时候我以为时间能治好我,可是现在看来,大半年过去了,我只有一天比一天消沉。日子过得越清淡,往事就沉淀得越清楚:我自命不凡地过了二十二年,然后老天突然告诉我,不是每一个真心都有真心来回报, 也不是聪明和野心加在一起就能生成好结局,这些所谓的好品质都是一厢情愿地给自己贴金罢了,你瞧程雪粟,好好的一个姑娘,死后连葬礼都没有。对了,我去看过她一次。”

“什么时候?” “秋天。我去了她内蒙老家,你知道她是蒙古族吗?我是才知道,他们可以土葬。她埋在锡林郭勒草原上。” 我心里涌起无限悲凉。“没想到这么多朋友,最后有心去拜祭她的人竟然是你。” “人死如灯灭。活着的时候千好万好,死了也有人哭上一阵子,可是能哭多久呢,人人都忙着活自己的,也只有我这样没什么正事可做的人能记得久一些。我在她老家的村子里住了三天,还遇上一件奇事。”

“什么?” “村子里有一个老光棍,穷得很,种了两亩地的向日葵,我拜祭完程雪粟回来,刚好遇上警察把他带走,说是向日葵园子的中间种的都是大麻,被卫星拍到了。听说每年都有人从北京来提走,老头子干这一行有年头了。”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破事儿。”

陈白露低头一笑:“你还和以前一样。” “珍爱生命,远离黄赌毒。” “黄赌毒还不是你身边这些人捧起来的?那些挤地铁的小白领、卖菜的老阿姨还没资格呢。”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吃过饭我们去打牌好不好?” “刚说过远离黄赌毒。”

她哈哈地笑了起来:“好,干净人儿,快点儿把我从你的客厅里赶走吧。我身上的污点太多了,别连累了你。”

夜幕降临后,我和陈白露去了工体一家酒吧楼上的德州扑克擂台。 它是公开的、合法的,我一直很好奇在禁止赌博的内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法外之地存在。它的布局是微缩的澳门赌场,连装修风格都很类似, 只是不以现金交易,赢家的回报是手机或者各种奢侈品——也许它正是因此而不算在赌博里面。

我德扑玩得很差,很快就输光了。我坐在陈白露身后看她玩牌,她的运气实在不好,但她把把使诈,使得不动声色。

陈白露所向披靡。 我猜如果陈白露不是一个年轻文静的姑娘,而是一个虬髯大汉,是绝不敢一路诈下去、随随便便把筹码推上去说“all in”的。她的欺骗性来自她瘦弱的外表。被她迅速榨干的对手一个个下台,他们都称赞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新人手气壮”,可是谁能想得到她根本不是什么新人,她是个老练的赌徒,更不会想到她其实握着一手烂牌,她所倚仗的不是运气而是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