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日复一日,东宫里永远都不乏有人悄无声息地完成这些工作。
雪穆恂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那些宫女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因为有先太子被低等羽人宫女勾引的传闻,风尚仪怕他重蹈先太子的覆辙,近前侍候的人选的都是手脚伶俐的内侍,年轻的宫女们非等闲不得靠近太子,他平时功课又多,多数时间回寝宫便是歇息而已,连她们长什么样都记不大清。
不仅是宫女,身为太子,他甚至连那两名为他而死的亲卫也不熟悉,这些人经过煌羽精英严苛的考验,又有宫中主事教好规矩,等到他们来到太子身边时,他们早已训练有素,忠心耿耿,自然而然替他做无数的事,理所当然为他鞠躬尽瘁,就连为他死都是毫不犹豫。可他竟然从没停下来,问一句你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雪穆恂眼眶湿润,握紧微微颤抖,过了一会他平静地站起,走回床边穿好鞋袜,披好外袍,抬头看向雷修古,目光清亮锐利一如刚淬火的新剑。
他说:“带我去。”
“带我见他们。”
“我要见他们,风尚仪,我的亲卫队,那些侍从宫女,东宫花名册上下一百二十七个人,我都要见到。”
“雷修古,”他看向对面全澜洲最负盛名的将军毫无退意,坚决地道,“听命吧。”
雷修古微眯双眼,他看着这位帝国年轻的太子,脑子里却想起多年前羽皇雪霄弋将阿桑提赐给他时的情形,都说羽皇对河络族有大恩,但他们这些跟在羽皇身边的人却清楚,要令异族感恩,必须伴随着帝国之威。只有在恩威并施的情况下,河络族才不甘不愿地俯首称臣。这柄河络族恪尔曼缇部大师锻造神兵利刃,便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才被他们恋恋不舍地取出献上,献剑的河络人不仅不恭敬,还哭丧着脸,说什么名剑无名将,可惜了这柄飞龙穿云的宝剑。到了最后甚至有人开始吟诵河络族冗长而凄凉的沧桑调子,整个场面凄凄惨惨,不知道还以为在给谁哭丧。
羽皇全程斜靠椅背像在看戏,也不打断他们,只是命人将阿桑提拿到眼前,他随意抽剑轻弹,声音未绝时便还剑入鞘,然后将这柄河洛人视为珍宝的重剑随手一抛。
雷修古当时就站在他身后,本能地伸手接住。
羽皇头也不回,口气淡漠:“给你了,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羽人的名将是什么样。”
这句话从此成为他的使命,从接过剑那一刻起,十余年来,他铁马横戈,擎梁飞渡,晋北走廊连败八十一名人族高手,阿桑提早已与他浑然一体,血肉难离。
雷修古永远记得羽皇说那句话时的口气,就如眼前这个少年一样,仿佛谈论天气那般轻描淡写,却又如宣读誓言那般掷地有声。
他垂下头,第一次向这个九州帝国未来的主人微微屈腰,道:“是。”
雷修古说完,转身大踏步走到寝宫门口,一把将宫门推开,雨雾顿时飘了进来,昏黄的灯光中,只见门外石板台基上跪了密密麻麻的人,个个被暴雨浇透,神情委顿,脸色惨白。
跪在最前面的,正是摇摇欲坠的风尚仪。
雪穆恂冲入雨中,伸手便想扶起她,风尚仪挣脱开,虚弱地摇头,雪穆恂急得大喊:“风尚仪,你起来,别怕,一切有我,起来再说!”
一人自在阴影处尖声道:“陛下有命,太子既至,准备行刑。”
2
这一晚的雨下得极大。
秋叶都城很少有这样的大雨,雨势连绵无绝,豆大的雨点仿佛能渗透皮囊,直落心底,在那砸出坑坑洼洼的痕迹,从此长长久久铭刻在记忆里。
东宫花名册上一百二十七个人,一个没少,全跪在殿外石板地面上。
没人抬起头,他们大都被雨水浇得意识麻木,等着自己将来的死亡。很多人在这一夜想起他们刚进东宫时听过的传说,十余年前同样在这片青石砌成的地面上,羽皇震怒,几乎将整个东宫的侍从诛杀干净,血流满地,染红了地砖上的白荆花瓣。
进东宫做事之时,他们鱼贯而行,一个个踏过这片石板路,低头听前辈指点,看,这里曾经有谁被一剑穿心,这里又是谁,倒下时蜷缩得像个鹌鹑,他们生前一个个可出尽风头,那年月里,前太子喜欢用有能力的人,没点真本事谁也不敢来东宫呀,可有真本事又如何呢,羽皇要杀他们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们的血一直渗透到石头缝里,后来清洗时费了老大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