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他在父亲面前藏好所有的脆弱,哪里痛哪里不舒服都独自咬牙挺过去。
长此以往,总有委屈的时候,他甚至偷偷怀疑过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孩子,他怀疑自己是从别家抱来的,所以惩罚起来的时候父亲才不会心疼。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摁回他肚皮里去了。
有一次,他偷跑出去和南宫他们找了处林子打猎,回来晚了,父亲冷着脸,罚他扎一个时辰的马步。那天,天上下着瓢泼大雨,雨水汇成成股的水流从头顶倾泄而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觉得大脑昏昏沉沉,没过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隐约听到母亲在埋怨父亲,“明知道下着雨,你还非要让他在露天的空地上扎马步,现在好了,把你儿子折腾病了,你心里好受了?”
父亲梗着脖子争辩道,“不过是一般的高热,他一个男孩子,哪有这么金贵。”
母亲气极了,操起置于一旁的软枕大力砸过去,父亲见母亲生气了,不避不躲,被软枕砸了鼻子,他伸手摸了摸,气势低了下去,“当着孩子的面,你跟我动手动脚的,等会把我砸残了,你就高兴了。”
“呸!你皮糙肉厚的……”
后面的话陶硕没有听清,他只醒了这么一瞬,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一向早起的父亲却还安安稳稳地趴在床边,他的手指动了动,父亲直起身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在军中糙惯了,揩了眼屎竟一把糊到了还盖在他身上的被子上。
他想,若换成是母亲,肯定会忍无可忍地尖叫一声,然后操起手边可利用的武器兜头兜脑地砸过去。
然而,他只是眨了眨眼,什么都没有做,一来,是身上没有力气,二来,是他不敢,他胆子还没有大到敢跟自家蛮横的亲爹动手的地步。
当父亲得知他已经醒了的时候,反应大得离谱,好像面对的是一个刚刚睡醒准备开工滚球的屎壳郎,他动作敏捷得从床边跳开半步,对守了他一晚上的事绝口不提,反而把功劳都推给母亲,父亲轻咳一声,竟然有些语无伦次,“你母亲守了你一晚上,你以后不听她的话,惹她伤心了,我就……我就打你。”
他偷偷觑了父亲一眼,发觉父亲长期经受风吹日晒的黝黑脸颊上出现了两抹可疑的红晕。
看着静静流泪的母亲,陶硕想,若是父亲还在,知道他不仅惹母亲伤心了,还让母亲哭得停不下来,估计不打他十个军杖都难消心头之气。
陶硕动作轻柔地替陶母拭泪,“母亲,别怕,我守着你和瑾瑾,哪儿也不去。”
安抚好母亲,陶硕的竹椅也做好了,他将地上遗留的碎屑和废弃的竹筒收拾干净,就着冷水草草地洗漱一番。
弯腰去拎放在地上的油灯时,发现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乌黑的云层中钻了出来,月白的清辉洒了一地,他抬头去看空中的那轮圆月,巨大的银盘里似乎真的藏有一棵孤零零的月桂树,这样安静的夜晚里,它显得苍凉而神秘,令世间所有的相聚离散都无所遁形。
夜里起了风,门前那棵生长了多年的大树被刮得簌簌作响,陶硕收回目光,慢慢地往房间走去,他刻意放轻脚步,生怕吵醒了已经陷入熟睡的苏瑾瑾。
陶硕什么时候出去的,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苏瑾瑾无知无觉,舒展着身体平躺在床上,兀自睡得香甜。
陶硕脱了鞋爬上床,没有惊醒呼吸平缓的苏瑾瑾,夜已经深了,陶硕侧身面向里侧,手轻轻地搭在苏瑾瑾的腰上,他其实更想把人完完整整地搂在怀里,成亲不到一年,他却已经习惯了夜夜都有温香软玉在抱的感觉。
没过多久,陶硕呼吸变得均匀,这夜,他又梦到了父亲,父子俩坐在一处荒草丛生的土坡上,远处炊烟袅袅,荒野尽头横卧着一轮腥红的巨大落日。
父亲执着一根被火燎黑的木棍翻弄藏在柴堆下的土豆,他默了半晌,开口问,“父亲,您真的不在乎那些史官会怎么写你,后世的人会怎么看你吗?”
父亲刨出两个烤好的土豆,不顾滚烫的热度,捡起一个扔进他怀里,复又低下头给留给自己的土豆剥皮,边剥边满不在乎地说,“什么千古留名,名垂青史,死都死了,还比不得坟头的一丛青草一抔黄土,要这些虚名何用?”
陶硕忽然从梦中惊醒,梦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他还记得被父亲烤得惨不忍睹的那个土豆,撕开焦黑的皮,一股混着热气的香味就从中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