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几年前一般的好天气,一样红着脸的木头呆子,还有看起来同样美好的世间万物在我们身边静悄悄地生长。我在这景中,却再也回不去了。
眼眶突然酸涩。
我尽了全身的力气,像达生绽放了一个完美的笑。这应该是一个令他安心的笑,因为他也笑了。随后他有点无奈地,向我挥挥手。
我又转身。
秋风至,落叶纷飞的样子很好看,鞋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很悠长。小时候曾待过的学堂里,新一批小娃娃们在摇头晃脑地读着他们看不懂的诗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达生,竹均最后的笑容,你可喜欢?
欲语泪先流。
穿上华美的旗袍,优雅地举起酒杯,摇曳生姿的步伐,还有万种风情又恰到好处的笑容。我知道我的美,这从男人们的表情就可以明显看出来。第一次走上舞会,他们就给我疯狂地送钱,礼物,首饰。那晚回了家,我看了一下那些跳舞时摸我腰和肩膀的油腻男人送的东西,忍住作呕的心情松了口气。
然后我走上阳台,点燃一根烟。
我想起第一个走过来和我搭讪的男人问我的名字,我努力笑得千娇百媚,说:“我叫陈…白露,先生叫我白露就好。”他猥琐地笑着,夸赞我的名字和人一样美。“‘永与竹林均’,你的名字……真好听。”书生气而稚嫩的声音响在耳边,有点吵。“白露小姐怎么了?”“啊。”我露出抱歉的微笑,“没事。”
第一次抽烟,辛辣苦涩的味道呛得我一直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父亲还是走了。
我成了交际明星,慈善活动举办委员,有了钱。他却已经救不好了。
他走前抓着我的手,喘着气说:“小均……爸对不起你,毁了你这么好的孩子……我走了……你回去吧……找达生,他肯定会照顾你的……别再……”
我的手颤得擦不掉他眼角的最后一滴泪。
可是爸,我还怎么回去?
我哪里还回得去?
男人们都要实质性的东西,发现难以得到之后便也就走。也是,陈白露的世界里哪里有什么甘愿等待的爱情?我也难以再凭借他们越发少的礼物金钱过活。于是我去演电影,当专业的舞女,钱倒也赚了点。可女人是难以在这个乱世独自生活下去的。□□的导演,好色的舞客,我知道我必须该找个金主了。
这有什么难的呢?想包养我的男人一大堆,而我既然已经在这里便不可能再出淤泥而不染,早日傍上一个有钱人总好过像□□一样每天被迫伺候不同的男人。这道理我早该明白。
可我也不知道我还在逃避什么。
不久母亲也走了。
父亲走后她便不再有活力,虽心疼我活在这黑暗里,却也越发无能为力。我不知道她的走,于她而言算不算一种解脱。送了她,我一个人待在房间,从抽屉最下面掏出一个落了些尘的信封。好像有几年了,反正我从来不敢打开它。但是那晚我拿出来,把它打开,取出里面大大小小的纸片,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这大大小小的纸上,都是一种清俊好看的字体,有的就写了几句话,类似什么“我六点钟在门口等你”,有的是一篇短文似的书评,讲他的一些心得感悟,很难得还有几张抄着诗,流淌着一点隐晦浅淡的情感,后面带着“写得真好,就想给你看看”的笨拙解释,光看字就能想到那人写的时候的表情。
我一直呆滞地蹲在地上,看着火光和达生的字绚丽地纠缠、闪耀,直到火自己慢慢灭下去,那些温暖的字也化作了灰烬。一室的冰冷,没有丝毫火焰燃烧过的痕迹。
良久,我才站起来。我打开衣柜,换上自己最华丽的衣服,给自己画好最精致的妆容,走到桌前拨通电话:“福升,问问潘经理有没有空,今晚可以过来坐坐。”
我打开房门,向外走,带上极美的笑。
达生,竹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