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恰在自己寿终正寝之前,将国库与和他作对的人家的私库都用光了,这才是他眼中的尽人事。
这才是他眼中的为身后计。
至于在大权独揽之前,还要犯下多少罪孽,鱼元振干脆不再去算,他只知道自己债多了不愁,下场已经在那儿明明白白地等着了,处处拘束也未必能偿还得了。
而他既然已经知道,只要自己心中不动念,便不会受罚,他便将之看作神仙的暗示,暗示自己依旧可以按照以前的手段行事——不过时间不多,自己可得抓紧喽……
所以现在的鱼元振,除了有些紧迫感之外,正处于他人生中难得的内外俱都一般平和的状态之中。
于是他便重新打开了馆驿的大门,向别人昭示自己已经休养过来,可以重新收礼了。
可惜第一张递来的帖子,并不太合鱼元振的意。
在鱼中尉重新见客的第一天,日上三竿的时候,有人上门递帖,邀请鱼元振上门做客——而非登门拜访。
——泾阳军观军容宣慰使,傅进用。
鱼元振打量着手中的帖子,这几个字是对方亲笔写的,架子不倒,可笔力已经不够了。将视线从帖子上移开,鱼元振抬头看着堂下正躬身站着的那名仆役,怀着真诚的关心,他温声问道:
“你们家傅军容,近来身子如何了?”
……
晏宁瘦长的手指在秘色的茶盏边缘一弹,茶盏随之发出清越的声音,晏宁看着杯中略微震荡的碧绿水波,嘴角噙着笑,说出来的话却老大不客气。
“阿公当着我的面去请人,是怕阿云知道之后不好交代吗?”
傅进用斜倚在圈背的矮榻上,一双老眼对坐在下手的晏宁严厉地一瞥,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中气十足,但要找一个比晏宁更明白他此时真实身体状况的人,恐怕是找不出来的。
“我留着你在这里,不过是让你事后传话,什么交代不交代!老朽现在除了要向天上的先帝交代,还需要向谁交代!?你就带着耳朵听!你以为你又能有什么别的用处了?”
“嘁。”晏宁抱怨一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没有半点细品回味的意思,气得傅进用脸皮一抖。
将杯子放下,晏宁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啧了一声,回头对傅进用说:“阿公让我传话,我当然没问题。不过,我前日见过阿云,他有些不对劲,大概是因为喜欢的人走了吧。”
“咦?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阿云不是会被这种事情牵绊手脚的人啊?”
傅进用从矮榻上支起了身子。
……
等傅进用弄明白了,前次来看望过他的闵真人便是索冰云的意中人,而那位闵真人不是道士而是位姑娘之后,前往馆驿递帖的卢伯也回到了茶室,在向主人复命的同时也带来了客人已经抵达的消息。
鱼元振的殷勤并未出乎傅进用的预料。自己还在太极宫的时候,亲眼见证过鱼元振从并无品级的司阍一步步爬上来的过程,即便他只是冷眼旁观,他也深知鱼元振对所有知道自己这一段过去的人都怀抱着深沉的恶意,只要从卢伯口中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消息,他想必不会吝惜移步一观的机会。
不过当鱼元振真正走进这间茶室之时,傅进用却发现鱼元振和自己这几年来从京中消息中拼凑出的他并不一样。
此时,这间茶室已经经过晏宁的重新布置,整体陈设十分雅洁:茶室的四壁悬挂几幅墨迹淋漓的草书,座间摆着色设翡翠的孔雀屏风,深色的地衣上铺设着茵褥牙席,席前摆着漆面案几。角落中又设有炭炉茶釜,晏宁已经拿出一套崭新的茶具和密封着茶团的锡盒,正低眉顺眼地坐在那里。
室内唯一一张矮榻上摆满隐囊褥垫,傅进用自己正侧身躺在上面。
卢伯为客人引路之后便无声地退下了,这间不大的茶室中,顿时只剩下了主客三人。傅进用躺在矮榻上眉目不动,还未等他开口招呼,鱼元振便急急前趋几步,径直来到他的榻前,一张儒雅的面孔上写满了真挚的惋惜。
傅进用心中的狐疑渐盛,而鱼元振已经执起他搭在榻边的枯瘦的左手,语带哽咽地说:“傅军容公忠体国,以至自损于此!元振后生晚辈,见此、见此不觉羞惭无地,疾首痛心!”
傅进用直视着鱼元振波澜不惊的眸子,知道他心中半点都不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