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佐的声音很快便从金复川的头顶传来,听不出喜怒,“不必行此大礼,金校尉起来吧。”
金复川委实不想起来,他恨不得趴到天荒地老,但他更不敢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于是在陈明佐和贺孚一前一后两双眼睛的注视之中,金复川不情不愿地直起身来,还不肯站直,竭力弯着膝盖,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鞋面隐藏在圆领外袍的衣摆之下。
这下连贺孚都看出不对了,正在他意欲发问之时,陈明佐抬头朝他一瞥,眼神中的冷厉之色让贺孚不禁一噤。
低头耷脑的金复川没有看见这场眉眼官司,在他听来,陈公公的问话声一如既往的平和。“主动进山查探猛兽,我当然相信金校尉平日里勇猛过人。不知另一位探路的葛校尉有没有和你一同进山?”陈明佐问。
金复川连忙点头。
陈明佐接着问:“哦,那么想必此处的驿丞也为两位提供了向导吧?毕竟砀山之中,地势险峻,不可不慎啊。”
金复川再点头。
陈明佐也满意了,他不再搭理金复川,依旧操着平稳无波的声线,他转头对贺孚命令道:“贺陪戎都听见了,这里的驿丞、向导以及葛校尉、金校尉,通通拿下,分开关押,我要亲自审问。”
“领命!”贺孚被陈明佐的眼神看得冷汗直冒,他不敢耽搁,又是一脚踢翻了金复川,再招手叫来几位兵士将他押走,像是想离陈明佐越远越好,一个转身,他便继续抓人去了。
金复川被拖走之前和陈明佐对视了一眼,看见陈公公和先前别无二致的平静眼神,金复川一个哆嗦,本想喊出声的冤枉二字,就这么被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
闵郁容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陈明佐曾经和自己谈起过审讯。
他说,刑讯逼供绝非无往不利,恰恰相反,对于想要得到真相而非一份认罪供状的审问者而言,屈打成招实则是最差的手段。
陈明佐告诉闵郁容,当人犯受不住严刑拷打的时候,他们当然什么都会说。但也正因为他们什么都愿意说,那么对他们来说,说的是不是实话也完全没有区别——人犯们只是在说他们“以为”行刑者最想听到的口供。
而若是在行刑过程中,审问者还有意无意诱导几句,那么最后得到的供状更绝不可能是最初的事实。
所以在想知道真相的时候,他绝不轻易用刑。
话说到此处,陈明佐便戛然而止了。但闵郁容却从别人那儿知道,在陈公公的暗室里,若是你没有一开始便实话实说,那么从他将刑具端上来摆在你的面前开始,到一整套刑具都完整用过一遍之后,任你哭着喊着要招供,上刑也绝不会停止;而若是你撑过一整套刑具还能挺住不开口,那么陈公公会敬你是条汉子,然后换一套刑具再来一遍。
闵郁容真心希望被无辜牵连的驿丞在第一时间便坦白招供,以免于陈公公的那一套流水刑。
低头看了看树影长短,离陈明佐拿下那两位校尉已经有一阵子,闵郁容估计他此时已经得知了砀山之中他们遭遇的一切,只是不知,陈公公更倾向于哪一种解释。
砀山中,是真有一位脾气不佳的砀山神君呢?还是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准备的骗局?
人总是更倾向于相信自己主动发现的事实,陈明佐也不会例外。但他也不会轻易放下怀疑,因为若是真有这么一个骗局,那么这个骗局手笔可就大了。而这个局想要谋算的也绝不是两个小小的校尉,也不是他陈明佐,而是依然高卧不起的鱼元振鱼公公。
这可能是王弼残余势力的一次垂死反扑,陈明佐绝不敢掉以轻心。
这要求陈明佐必须快速分辨这是否是个局。想要验证这一点倒也简单,只要能够不顾惜手下人的性命,将原班人马再次派遣进山便是。
他们若是在陈公公眼前被天雷一雷殛死,那么自不必说,焚香祝祷之余还要献上三牲祭祀,万望神君消气。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陈明佐自会向师父说明利害,山神面前,想必鱼公公也会心怀敬畏的。
而若是这批人马竟毫发无伤地回来了,那么陈公公便会登时警惕起来,他不会再去猜测这是否是山神一时心软,他只会派人联络附近驻军,势必要将周围翻一个底朝天,要以雷霆之势将敢于暗中算计的势力一网打尽。
但闵郁容却知道这两种情况都不会发生,因为陈明佐是不会不顾惜手下人的性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