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佐仍然字斟句酌,“儿以为,此时不是弹压之时。”
听见这个回答,鱼元振也没什么诧异的神色,但他要的不是这个答案——他只想知道自己这位过分谨慎的徒弟,是不是同样认为神灵云云,是确有其事。
鱼元振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匕首青色的皮鞘被他随手扔开,将寒光闪闪的刃尖对准案几上的木牌,鱼元振狠狠地扎了下去。
“噗嗤”一声,鱼元振眼前鲜血四溅,陈明佐忍不住闷哼一声——那柄切金断玉的匕首,从他右手手背扎入,几乎透掌而过。
陈明佐用手阻拦刀刃的动作极快,闷哼一声之后,他牙关紧咬,鱼元振见他腮边两条肌肉一跳一跳,但他却死死忍住,再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缓缓收回了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连同手背上那柄匕首在内。
鱼元振看着他这一番动作,神情奇妙。半晌,他才悠悠地道:“原来,你竟也信了。”那便也难怪……
“那这事,便也没那么奇了。”
陈明佐用左手掐住右手,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渗,却被他用纱衣堆叠着在底下兜住,没让车厢的底板染上一滴猩红。他呼吸的声音略重了一些,但说话声却恍若全无异常,“儿亲耳所闻,不敢不信。但流言在军中流传之快,确实是儿疏忽了。”
“好阿儿,”鱼元振向前倾着身子,捏着袖口在陈明佐的额角一拂,替他擦去一滴冷汗,陈明佐跪得木然,任由鱼元振动作。只听鱼元振此时又换了一副温言抚慰的语气,轻声说道:“咱们爷俩此时的性命、将来的富贵,可都在这左神策军上头,你万事,都要更当心些才是。”
这已经是在指责他先前处置不当了,陈明佐不由又把头低得更恭敬了一些,同样轻声应道:“儿明白。”
在陈明佐的头顶,鱼元振掩唇轻笑一声,陈明佐忍住了周身打颤的冲动,却控制不住从后脖颈向下应声而起的一片密密麻麻的粟粒。
纱衣遮不住什么,鱼元振自然看得明明白白,不过他现在心情不错,便将怀中的汤婆子放在一边,起身拿起陈明佐的衣物,亲手为他整起装来。
“唰啦——”鱼元振撕开了陈明佐身上的纱衣,从下摆开始,整件纱衣被整齐地分成两爿,不过数铢重的纱衣轻飘飘地堆在陈明佐的双手之间。清冷的光线之中,陈明佐上半身完□□露,他的皮肤本就苍白,青色的血管从下方透出来,让人恍然以为这具躯壳已不属于活人。再加上他胸腹之间的那枚越发显眼的金箍。
上下的肌肤在金箍附近骤然紧缩,撕裂又愈合的疤痕细密重叠,鱼公公暖融融的双手在陈明佐冰凉的肌肤上流连,尤其是那些宛如肉虫尸骸堆叠而成的疤痕,鱼公公几乎爱不释手。约莫过了盏茶工夫,鱼公公终于心满意足,他赞叹一般出了口气,这才拿起身边那叠衣物中最上头一件素绢的单衣,用眼神示意陈明佐松开交握的双手,好让他为他更衣。
鱼元振常年伺候圣人,服侍人的手艺从来是极妥帖的,不消片刻,在陈明佐熟稔的配合之下,全套内宦服饰便又重新穿戴在了他的身上。
衣服穿好之后,陈明佐的左手又重新掐住了右手背上的伤口,原本在他身上的那件纱衣,此时便胡乱裹在伤口和那柄尚未拔出的匕首之间,在陈公公的小心谨慎之下,一直堵着伤口的血液,不让它们弄脏了车厢的地面。
鱼元振退后几步,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手艺,那一团纱线着实突兀,于是他沉声补充道:“阿儿去找许医师好好看看,可别留下什么病根。”
陈明佐躬身告退,在他正要退到车帘以外的时候,鱼元振似是还不放心,语带深意地叮嘱道:“你好好看看,若是不中用的话,就该果断舍了。泾阳在望,也许替代品,也不是那么难找呢?”
这不是在说他的右手,这是在说此次随行的禁军。若是这批人不中用了,便该全部舍去,以免回京后局面更加难以收拾,而新的兵源则大可以向未来的泾阳节度开口去要。就和他当时下令除掉驿站中的所有人一样,弱点,是不能留下的……
完全明白师父的意思,陈明佐唯有点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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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进用躺在榻上,心中想起了自己尚在太极宫的时候。
他现在没太多力气呼吸,便也从根子上断绝了咳喘的可能。这是件好事,此时他能够安静地躺下想想过往的日子,都要多亏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