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亲爱的。它们只是病了。”伊冯把手指大小的胡萝卜沙拉推到他面前,“药就是胡萝卜。它能帮助你在夜晚看见东西。”
“可是我讨厌胡萝卜。”
“你得吃它。等你吃足够多的胡萝卜——很多很多胡萝卜,你就能在夜晚看见东西了。”
于是阿历果真吃很多胡萝卜。
胡萝卜跟做爱一样,刚开始不喜欢,吃很多很多,慢慢就上瘾了。
但是夜里他仍然看不到东西。他想这是因为他吃得还不够多。
马可与伊冯有四个小孩。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并且谁也不愿意与阿历合住。伊冯没有办法,只好收拾出楼梯下面的储物间给他住。
他们每个人都有金色的头发,就像他们的爸爸妈妈一样。最小的劳拉过来问他:“你的头发为什么是黑色的呢?你的眼睛为什么是黑色的呢?”她的哥哥尼可把她拉开,轻声说:“因为他是亚洲人。他们长黑色的头发。”
他们每个人都会滑雪。在雪坡滚落,接受小伙伴的嘲笑后,阿历再也没踏进雪场一步。他要离得远远的。他只能生活在没有雪的地方。
他们每个人都讲瑞士德语。那是一种瑞士东部特有的,带着古怪口音的德语方言。没有人讲英语。当然也没有人讲中文。他在学校里被小伙伴们当成智障,因为他不说话。当然,即使他说话,他也说不清楚。
“那是一个中国人。”知识渊博的法比奥说,“中国人总是很安静。他们不说话。”
“中国是什么?”小劳拉问。
“中国是东方的一个国家。那里的人被一条龙统治。”见多识广的法比奥说。龙在西方文化里是一个邪恶的存在。希腊神话里的英雄,除了追逐女神,就在杀龙。法比奥接着补充说,“他们还喜欢放鞭炮。”
“鞭炮是什么?”小劳拉接着问。
“你去过罗马吗?”法比奥说,“新年前夜,罗马城里噼噼啪啪的,枪声一样的巨响,就是中国人的鞭炮。”
这段对话进行完以后,阿历用英语嚷嚷:“我不是中国人!我是美国人!”他们用像怪物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他们班里有一个叫卢卡的德国小孩。在阿历到来之前,卢卡是最不受欢迎的孩子。因为村里的老人总是说:“德国人!哦,德国人!”德国人是比较招人讨厌的。
但自从阿历到来,他吸引了所有人的火力。因为,他比德国人招人讨厌得多了。
他拒绝交流,只会暴躁地反抗,打坏一切东西。就像他以前在纽约时那样。
他父亲用巴掌和棍棒打他,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喜欢拆掉他看得见的所有东西——他砸坏过灯管,为了研究它为什么亮;他砸坏过别人的手机,想要确定那里面是不是有个小人;他还试图把一个女孩的眼睛挖出来,因为好奇那眼睛里的光。他父亲为此几乎将他打死。
这也没能让他改过自新。某一天,在法比奥发表了“中国人身材矮小,面孔平坦,吵吵嚷嚷,不排队,喜欢偷东西,比如公共卫生间的厕纸”之后,阿历忽然冲过去,用石子砸法比奥的脑袋。
还好只砸了一下,他就被人拦下来了。法比奥没出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平日一向温和的老师紧紧抿起嘴唇。
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不是中国人。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傍晚放学的时候,劳拉过来找他,叫他跟她走。
劳拉是那种好看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子。雪白的皮肤,金色的头发。他很喜欢她。她叫他跟着走,他就跟过去了。
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劳拉说:“你不要怕。我牵着你的手。”
她牵着他的手走进一个小房子。好像是草场上牧羊人住的棚屋。劳拉把他领进去以后,她忽然消失不见了。
只剩下他自己。
这时噼,啪,噼噼,啪啪。有什么东西在他脚边炸开。他看不见东西,只看到那疾速的、眩目的闪光。好像奥克兰午夜黑帮激战时的枪声与闪光。他抱着头哇哇大叫,四下逃窜。但那一长串爆炸追随着他。他大哭起来,叫他妈妈。他还叫艾伦的名字。
最后爆炸声终于止息了。阿历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抖如筛糠。
“这个就是鞭炮。”法比奥对劳拉解释说。
在他还在加州奥克兰,跟他叔叔住在一起的时候,他有一个名叫艾伦的邻居。他比阿历大五岁。他很厉害,什么都懂。在五岁的阿历眼里,艾伦是一个比上帝还要全知全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