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狱,徐简看到了阳光之下的美国所看不到的东西。世世代代的贫穷,无药可救的毒瘾,惨绝人寰的暴力,以及……绝望。
无休无止的,没有尽头的绝望。
美国对有些人来说是天堂。对另一些人来说,是无救赎的地狱。
Alexander J. Chang 这个名字,就这样跃入徐简的眼帘。
实在太稀罕了。
Chang,毫无疑问,是粤语华人的后裔。在关押着毒枭、强奸犯、杀人犯的州立监狱里,在满是非裔、拉丁裔姓氏的监狱花名册上,看到这样一个华裔名字,太稀罕了。
何况还有这样骄人的背景。
从徐简两年的工作经验来看,重罪监狱关押的犯人,往往都来自极度贫困的家庭。因为贫困,只能生活在毒品、暴力最猖獗的社区,接受质量最糟糕的初级教育,不久走上父母吸毒、暴力犯罪的老路。一代影响一代,一代重复一代,在无休止的贫穷与犯罪中来回往复。穷到极致,也就凶残到极致。
可是这个名叫阿历山大·张的华裔青年,明显不是来自这样的家庭。
阿历山大·张原先就读的,是帕罗奥图公立中学。帕罗奥图即谷歌与斯坦福所在地,毗邻山景城,是硅谷的核心地段之一。徐简男友宋乔曾供职于谷歌,非常清楚就读帕罗奥图公立中学需要怎样的条件——买得起帕罗奥图均价 180 万美元的房子,交得起每年 7.96%的房产税。须知美国平均房价 17 万美元。住得起 180 万房子的,除了硅谷 IT 或金融公司的高管,就是斯坦福经济学或工程学的教授了。
这个所谓帕罗奥图中学,毫不夸张地说,就是斯坦福的预备学校。曾经接受的是这样的精英教育,手笔一挥即是这样一家被认可的人工智能公司,不知有多少 IT 名企争相抛送橄榄枝。
徐简不能想象,有着这样背景的孩子,竟会背上这样夸张的罪名。
强奸,贩毒,危害公共和平。
刑期四年加四年加五年。十三年。
不但沉重,而且有些……奇怪。
徐简在湾区生活七年,当然知道硅谷企业竞争之残酷。除了谷歌、苹果、脸书这一类大公司,硅谷有数以万计的中小型创业公司。这些公司互相之间竞争、排挤、兼并,你死我活。
而即使是大公司之间,也充满着或明或暗的较劲。徐简虽然不学信息学,因为工程师男朋友的缘故,也知道硅谷各大公司的竞争热点。开发三进制计算机,编写三进制语言,参与量子计算机项目,创制能够比肩 Siri 的语音界面算法,凭借无论哪一条,他都已经够资格成为桑达尔·皮查伊和拉里·佩奇的座上宾,成为各大风投与天使投资人的哄抢对象。
十年后纵然出狱,也必定面目全非。伯克利不会再给他学位。天使投资人不会再记得他。日新月异的硅谷,将把曾经不可一世的天才少年甩开在光年之外。
这辈子可以说是毁了。
徐简有一点替他惋惜。
也有一点好奇。
……被人暗算?
互相算计在硅谷从来就不是一件新鲜事情。看似天真宅男的扎克伯格,照样能把一道创业的好友的股权一点点稀释殆尽。
可是,IT 公司之间的竞争,虽然残酷,也是利益角逐上的残酷,还不至于到把对手逼进监狱十年的地步。如果只是为了破坏对方公司,一条丑闻足矣,如何至于赶尽杀绝?
让一个华人小孩在黑人监狱里蹲十年,这是摆明了要他死了。
徐简太了解美国监狱的内情了。本来一点惋惜,变成彻彻底底的同情。
认真研读他的案卷材料,却与信息行业无关。
三项罪名:强奸,藏毒,危害公共和平。
第一项罪名的被害人,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
同龄人之间发生的性侵行为,在美国不是重罪。涉及 14 岁以下未成年人的强奸犯可能会判处九到十三年的监禁,只涉及成年人的性侵往往会通过赔偿方式达成庭外和解,因为判也判不了几年。这个张姓华裔青年,既然住着 180 万美元的房子,当然不可能付不起赔偿金。
唯一的可能,是被害人拒绝庭外和解。
四年,是同龄间性侵的偏重量刑。一般三年就是极致。可见受害方很有本事能博得法官同情。
第二项藏毒的罪名,在美国这个毒品泛滥成灾的地方,本来也不是太稀罕的事情。美国几乎所有中学都有大麻的踪迹。假如是黑人或拉丁裔学生被抓到私藏毒品,往往面临劳动教养和短期监禁;但如果是白人学生,警察常常会拍拍肩膀,稍加警告,便即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