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卡特莱特夫人年轻时是个凶婆娘,汤姆想,也许她每一个女儿神经失律都该怪她,也许她紧抓着女儿不放,所以她女儿根本无法过正常的生活并结婚生子,或许她应该被踢下船去,而非在甲板上散步身旁还有人听她说话数小时。但这有何关系呢?这世界就总是赏罚公平吗?这世界对他赏罚分明吗?他认为在逃避两起谋杀案侦查的过程中,自己一直幸运得超乎常理,而且从假扮狄奇身份开始迄今,他也都非常幸运。他前半生的命运实在不公平,他想,但与狄奇在一起的那段期间及后来的日子总算弥补了从前的不足。可是现在希腊即将发生事情,他感觉到了,而且不可能是好事,他的好运持续得太久了。但是万一他们发现指纹是他的而且遗嘱也是他假造,因而送他坐上电椅——死在电椅上是不是就等于不受苦?或者在二十五岁死亡这件事本身是如此悲惨,因此他不得不承认十一月迄今数月来的日子也算值得?当然不是如此。
他惟一的遗憾是他尚未看遍这世界。他想看着澳洲,还有印度;他想看看日本,然后是南美洲。他想,光是欣赏那些国家的艺术,这一生也值得了。他在绘画方面学习了很多,甚至在模仿狄奇那些平庸作品的过程中也有收获。在巴黎与罗马的画廊里,他发现自己对绘画有兴趣,不知是他从前不明白这点,或者从前没对绘画产生兴趣。他不想成为画家,但是他若有钱,他想,他最大的乐趣一定是搜集他喜欢的绘画作品,并且帮助需要钱的青年天才画家。
他陪着卡特莱特夫人在甲板上散步,或者听着她自说自话谈一些不怎么有趣的话题时,心思常飞得老远。卡特莱特夫人觉得他很迷人。他们抵达希腊前数天,她曾数度对他提起,说他让她旅途非常愉快,两人并计划七月二日在克里特岛的某家饭店碰面,克里特岛是他们旅程中惟一的交会处,卡特莱特夫人搭巴士进行特别游程。汤姆默默听从她所有的建议,虽然他从未奢望下了船后还会再遇见她。他推想自己一下船便会被捉上另一艘船,或者一架飞机,折返意大利。并未传来和他有关的电讯——至少他知道没有——但是假如传来任何讯息,他们有必要通知他吗?船上的报纸是一小页油印纸,每晚都会出现在餐桌上,报导的全是国际政治新闻,即使葛林里案有任何重大发展,它也不会报导。十天的航程期间,汤姆皆怀着一种末世英雄的无私情怀。他假想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卡特莱特夫人的女儿落海,他立即跳下海去救他;海水冲进破裂的船舱隔间,他用自己的身体奋力挡住缺口。他感到自己拥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并且毫不畏惧。
船驶近希腊陆地时,汤姆与卡特莱特夫人站在栏杆旁。她正对汤姆说比里亚斯港的风貌和她上次来时差别很大,汤姆对这些改变根本不感兴趣。对他而言,比里亚斯港的存在才最重要,它并非他眼前的幻像,而是座实实在在可以让他走动的山丘,山丘上还有他碰得着的建筑物——假如他有机会走那么远的话。
警方正在码头上等待。他看见四名警察抱着臂膀站着望向这艘船。汤姆一路扶着卡特莱特夫人下船,轻轻推她跨过跳板尽头的石槛,然后笑着与她及她女儿道别。他必须在R道等着提领行李,她们则在C道,两人即刻将塔特别巴士前往雅典。
带着卡特莱特夫人吻他脸颊后残留的余温与微微的湿润,汤姆转过身去,缓缓走向警方。不必麻烦,他想,他会主动说出他的身份。警察身后有一个大书报摊。他想买份报纸,或许他们会让他买吧。他走近他们身旁时,警员们抱着臂膀回过头来盯着他。他们穿着黑色制服,戴着警帽。汤姆对他们微微一笑,他们其中一人举了举帽子致意并退到一旁,但其他人并未靠上来。此刻汤姆正好夹在两名警员之间,就在书报摊正前方,警员们再次凝视前方,根本没注意他。
汤姆扫视眼前一排报纸,感觉头晕目眩。他的手不由自主伸出去拿起一份熟悉的罗马报纸,是三天前的报纸。他从口袋掏出些里拉,突然想到身上并无希腊币,但书报商似乎将这里当成意大利而顺手接过里拉,甚至还找了里拉给他。
“这些也要。”
汤姆再挑了三份意大利报纸及巴黎《前锋论坛报》。他瞥了警员一眼,他们并没看他。接着他走回码头上船旅客专用的行李等候处。他听见卡特莱特夫人开心地向他打招呼,但他假装没听见。他走到R道上停下脚步,摊开手中最旧一份四天前发行的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