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多时,阿顾演算完毕,冲两位哥哥抬头一笑,起身把一沓标注清晰的纸单,送到替她研墨的龙五郎手上,随后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辛苦辛苦,一会儿四哥给你到街上买甜糕吃。”龙四郎替她理了理垂在身后的乱发,笑吟吟地说道。
阿顾刚要应声“好”字,忽然记起身上还有一担子事没做完,便辞了她四哥的美意,提起裙裾匆匆忙忙地迈了门槛往后厅去了。
东县的大户早年靠耕作囤粮发家致富,这便流传下来敬重四季农时的风俗。三月里过节前后,等天边响过第一道春雷,各家主母应当去金庙里送香还愿,祷祝这趟求得年年有余。
而今天好巧不巧,碰上了龙家老太太吃斋的日子,龙夫人孝顺婆婆,为在家里亲手操持素斋,便索性托奶妈带上闺女代自己前去庙里还愿。
等阿顾人到了地,奶妈已过来找了她一圈,见她来了,迎上去说道,“我的小姑奶奶,昨儿说好了在门口等你,怎么这会子又不见人了呢。”
“劳您见谅,我刚在前厅走了一遭给不小心忘了。”阿顾悄悄吐了吐舌尖,不好意思地绞了绞手里的帕子。
“行了行了,东西已经预先叫人放马车里去了,咱们这就走吧。”奶妈忙起来一阵风似的,牵了她的手往门外去了。
两人走到大门口,忽有一道黑影子从角落里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把走到旁边的奶妈吓了一大跳。
“哎哟,哪个促狭鬼使坏呢,藏这偏僻地方吓人,险些要了我的命。”奶妈惊魂未定地捂着心口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到了一脸发懵的水生。
“哟,您怎么在这儿呢?”
奶妈嗓门大,这话说出来就不免带了急,听上去没个好声气。水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低头去抠那袖子上的破洞,两扇幽长的睫毛各在眼下掩映出一小片阴影。
“奶妈,门口能瞧见大街,小叔父兴许是在家里呆腻了,想出来瞧瞧新鲜呢,咱今儿出门不如也把他带上吧。”
阿顾瞧水生仍穿着来时的旧衣服,这才想到他几乎是空着手进门的,想必之前也没几件好衣裳,叫人瞧了可怜见的,便想捎上他一道出门,打算顺路替他置办些体面行头回家。
“这……”奶妈心里有些为难,眼前这位新蹦出来的“二老爷”听说脑子不太好使,怕是不应当带他到人多的地方去。
阿顾看出了她的心思,走上去轻轻拉了拉奶妈的袖角,眨巴着一双乌亮的杏仁眼乖巧说道,“你瞧他这段日子也就是不爱说话罢了,其他妄动概是没有,哪里就不能出去了呢。总让小叔父闷在家里,这多可怜呀。”
水生安静的时候是个呆呆的孩子样,看着确实惹人心疼,奶妈扫了这位“二老爷”一眼,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想了想也就允了阿顾的请求,把“二老爷”给一道带上了车。
一贯不搭理人的水生许是无聊狠了,竟也点了点头殷殷跟上阿顾,素来茫然的眼中难得闪现出了一丝透亮神采。
三人行至金庙前,阿顾执了奶妈的手下了马车。跟在后面下车的水生,看到庙宇四周乌泱泱的人,脸上有些发怯。
“莫怕,你牵着我的袖角走吧。”水生看起来纯粹只是一副大孩子的模样,阿顾并不跟他生分,塞了一截袖子在他手里含笑说道。
水生眉眼温和地攥着她的袖角,垂下头嘴里低低呢喃了一句话。因周围人声嘈杂,阿顾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便又问了一遍。于是,水生抬起头扯着嗓子又把话给重复了一遍,这回阿顾听清楚了,这位小叔父响亮地叫了她一声“大姐姐”。
她愣了一愣,刚要开口指正,忽一想到水生心里没个理事的概念,自己说也白说,索性就由着这位小叔父去了。
三人进了庙门,奶妈手里捧着两大捆香走在前面开路。阿顾领着水生紧随其后,甫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波澜。
迎面从台阶上下来的两位送香过客,正是她前世的故人——余氏跟余照。
阿顾看到前世的婆婆,只觉余氏这些年是越发见了老,幸而精神头却还是好的,想来过得也不差。余氏身上穿的朴实,只将那花白鬓发用擦了桂花油的篦子拢入了髻中,照例是一丝不苟地梳贴头皮,把眼角的细密皱纹扯得绷绷的,勉强还能看出几分旧时的爽利模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