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再打开一点点。”
……
秋医生的声音轻柔缓慢,却令人只想无条件服从,好像忤逆他,就应该被千刀万剐一样。
他说我这颗智齿得拔掉,不然会反反复复地发炎,反反复复地痛。
虽然我对拔牙充满了恐惧,但是反反复复的发炎所带来的必须反反复复出门来诊所看牙的折磨,战胜了这种恐惧。
我向秋医生点点头,示意我拔。
护士阿姨带我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和拍照之后,开始给我打麻药。
比想象中疼。
这时候忽然从门口跑过来一个小男孩,手里打着留置针。他欢天喜地地捉弄护士阿姨,护士阿姨哈哈大笑,从兜里摸出“糖果”给他,叫他到旁边去玩。
原来这个诊所这么热闹,下一次再也不想来了。
或许是因为笑得意犹未尽,她的手法粗糙起来,我疼得左右晃荡。
她赶紧拿手按住我:“哎哎哎你别动!你翻下去了,我可抬不起你!”
我不敢看她,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满手心都是汗。
“你们现在这些小姑娘啊,从来不晓得爱惜身体。”
“你看看你这一口烂牙,得是吃了多少甜的啊!”
“肯定还不爱刷牙。”
“要么就是懒。”
她一边拨弄着,一边念念有词:“瞧,烂牙、烂牙、烂牙……”
牙啊牙,长在我身上,连颗牙都受尽委屈。
打好麻药之后,我的牙果然晕掉了,秋医生来问候我。
“怎么样,感觉?”
我点点头——我想,我挺好的。
而后他也没多说什么,轻车熟路就拔掉了我那颗牙齿,然后塞了几个药棉花到我嘴里。
“好啦。半个小时后把药棉花吐了。二十四小时之内,记得,别漱口别刷牙,只吃流食。今后少熬夜。一周后复查。听明白了,就眨眨眼。”
他说话像哄小孩子。
我顺从地眨了眨眼。
然后他就去看诊那个小姑娘了。
小姑娘也是独自来的,比我还要紧张,说话都结巴。
秋医生却一直从容听着,目光里透出温暖。
我磨了磨嘴里的棉花,心想:马小云,没关系,是秋天啊。
小姑娘勉强表达出了自己的症状,秋医生却没有急着回答她,而是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摆件。
是星际宝贝史迪仔,一张大嘴尤其醒目,都笑咧了,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大白牙,相当有喜感。
“这个史迪奇送给你,但你得像它这样,张大嘴巴配合我。其实完全不用紧张啦。”
小姑娘怯生生地注视了秋医生一眼,秋医生冲她一笑,她的五官一下就松弛了下来。
我慌张地回过头,像是偷窥了别人还被当场抓包了似的,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掩饰慌张。
无意间,我又听到秋医生同那个小姑娘闲聊似的说:“这个牙齿啊,是人身上最坚硬的器官。”
我望着托盘上,我的那颗白花花如成了精的萝卜、如长歪了的人生果似的牙,心想他错了。
“是人的心。”
“喏,你是不是想拿走?”
护士阿姨用镊子把我的牙齿夹到一个小容器里涮了一涮,然后用自来水冲了冲,递到我面前。
大概是看见我一直在偷瞄它?
我点点头,伸出手,一句谢谢说不出口。
扣上帽子戴上口罩,手里攥着我的后槽牙,我在街上走了很久,久到忘了把药棉花从嘴巴里吐出来。
小祸害离我而去了。
如此草率。
这一颗顽固地将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却并没有从我身上带走半斤肥肉的小祸害,哪怕曾在我的人生中那么刻骨地存在过,它也就这么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呢?
连痛苦也悄然逝去,我终将一无所有地离开。
可能是麻药过了,我眼角留下一滴眼泪。
我想,或许我该给它一个葬礼?
或许我该把它妥帖地保存在哪个地方。
或许……
我只是疾步走回了家。
“不好意思。”电梯门在最后的刹那被一只大手给挡住了。
跟着走进来一个人,瘦瘦瘪瘪,戴着硕大一顶帽子,背上背着画架,看不清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