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观音_作者:那云千(3)

2018-12-18 那云千

  华安定了定神,看李老三打鼾如雷,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连忙背转身来,借着微熹的天光仔仔细细看那春芍娘子手写的帖子。他虽不识字,却也看得出帖上的墨痕婉转,一个个像花骨朵似的好看。手指在那些字上一一摸过,只觉得凉凉滑滑的。这帖子是好纸制的,四角都是泥金花纹,还透着股说不出好闻的香气。华安摩挲再三,只觉得一颗老心又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那名动长安的花魁娘子好像正姗姗自帖子里走出,手腕如玉,对着他招了又招,要唤他同去那销魂之地……

  就这样迷迷瞪瞪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蓦然鼻尖一凉,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原是雪又下大了。眼看天光大亮,再不将城门口的雪扫去,火长见了又要责骂。华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终于将香芍娘子亲手写的帖子揣入怀中,贴肉藏着。扫雪时四角凸起的泥金花纹就在他心口上一戳戳的,催得他手忙脚乱。

  积雪扫到两边,露出大块大快的青石板来。李老三也醒了,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嘴里说“又劳烦老哥了”,手里就来抢华安的扫帚。

  华安啐了他一脸唾沫,才把扫帚塞到他手里。“你先扫着,我去屋里兜一转就来。”

  “都这把岁数了,还离不得嫂子。”李老三一笑就露出黑黄色的板牙。这老小子居然还有几颗牙,到底要小个六七岁,不像自己……华安瞪了他一眼,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腰有些伸不直了,腿也不够利索。只怕要辜负那张泥金帖的主人了……

  他恨恨地顺着城墙根朝西垣走去。从雍门到直城门,当中有一段冷清的地带,十几年前上头开恩,在这里修了些房子让无处告老还乡的老兵容身,人称望家巷。华安尚在军中,本来不应住在这里。多亏队正有善心,念及他是跟过先帝爷的老兵,又有一房妻小因老家遭荒投奔过来,特别求上面通融了一间屋子,就在望家巷最东头。他的老妻刘氏本是料理家务的好手,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又在屋角开地种了些菜,养了几只鸡。华安不当值时也能回家坐坐,抿两口老妻亲手酿的米酒,倒有些在家乡过日子的模样。队伍里的兄弟无不眼红,特别是李老三,隔三岔五就寻机会绕到华家讨酒讨菜。刘氏为人和善也不计较,闲了也会帮忙给这些穷兵老卒缝补下衣裤,望家巷里人人都叫她一声刘姆姆,竟比华安还受待见些。

  老婆子当年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哪……华安走到望家巷前,就瞧见一个小兵捧着衣服千恩万谢从自己家钻出来。换在二十年前,他大概早冲上去老拳相向了。如今两个人都老了。虽然老婆子年纪不到五旬,头发还是黑的,穿戴齐整时看着还有些风韵犹存,他却是实实在在地老了。老眼看老妻还不如不看。好容易气冲丹田烧起一把火,自然只为了那美如天仙的香芍娘子。

  摸摸怀里的帖子,他过家门而不入,绕了几绕,绕进梁文书家。梁文书当年也是跟随先帝爷北征的,一个火里十个人,一个队下十个火,全队就只有他一个人识文断字,据说还是考取过秀才的,也不知犯了什么事,逃到军中来了。年轻时大家都叫他一声文书,有开玩笑的意思,也是佩服,得了平安家书就头一个去找他。

  华安揣着泥金帖,觉得胸口滚烫滚烫的,就像很多年前得了封家书,喜孜孜又踹揣不安地找到梁文书。

  “文书先生,快给念念这都写了啥!”他声音沙哑,透着急切。梁文书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这才把目光转向那张华贵优雅绝对不应在华安手里出现的泥金帖。

  “这是哪里来的?”梁文书先要问个明白。

  华安支吾了一下,只说是守城门时捡的:“看着像贵人用的,我寻思着能不能给人送回去,图几文酒钱。”

  梁文书这才把帖上的字念给他听:“禁鼓三敲,霜枝低亚红桥小。星箔吹落,梅雪侵衫薄。 子夜歌成,为待尾生和。休休莫,珠帘下却,只向花前卧。”

  他念完先自赞了两声好词,知道华安听不懂,叹口气又同他细讲。

  “这词香艳得紧,是说女子与情郎相约共度良宵的。”说着就瞟一瞟华安,看他满头华发,脸也皱了,腰也驼了,断然不像这艳词中的主角。

  华安听得是相约,又是共度良宵,心里早毛焦火辣的,却又只能耐着老脸不动声色,听梁文书一咏三叹,好容易才把整首词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