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有很多双鞋,这是首先引起我注意的地方,它们都散乱地堆放在门口的线织小垫子上,或者周围,这个女人常常回家很晚,将鞋子随意踢脱在门口,踩进家去,第二天将近午饭时分才由男人轻轻收回去。我一般起来得很早,家里不会允许赖床,而我也不需要赖床,所以我有机会看到那些细细的鞋跟,闪闪发亮的搭扣,还有缎面的绑带,我觉得这些都是很好看的,至少可以说是很新奇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想拥有这样的一双鞋子,我只是因为这些鞋子,对这家的女人,甚至这间房子产生了兴趣,我很想弄清楚,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跟我的父母是不一样的。
这个女人好像很少做事,我是指家务事,大部分时间在外面飘着,屋子里经常见到的是她男人,一个闷不吭声的人——年纪应该很大了,头上不剩什么,脸也皱巴巴的,安静,可是凶相——也许是面相显老。
那间屋子黑洞洞的,本来它就是这一排房屋中唯一一户没有向阳窗户的,可是看起来他们似乎也并不需要,因为这个女人的昼夜分明颠倒;而她的男人则即使是大白天,也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简直是像蜥蜴一样的东西。
我听见他们一搬进来,楼里就有人戚戚箜箜说闲话,他们对待这户人家的态度,是表面的敷衍也没有做到,我感到更加疑惑。我不确切他们在说什么,可不会是好话,他们说起我家来大概也是这样,还妄图把我家也拉扯进他们的团体一块说闲话,也许他们以为的“人多势众”就是这个意思,似乎犯罪的人多了,每个人分摊到的罪恶感就会少些。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为什么呢?
日记5
2010年7月11日 晴
夏的呼吸愈加沉重,风都缩着身子从脚踝边溜过去。
今天跟着爸爸上爷爷奶奶家,我很不情愿去。
爷爷一支又一支抽着烟,烟气蔓延开,我轻咳了一声,奶奶挨在他旁边,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这种呛人的味道。我简直难以想象这样的气体充斥着两肺是怎样的情景。
姑姑在,姐姐也在,她们俩都坐在沙发上,正对着电视,四只脚跷在茶几上,手里捧着零食。我坐在沙发一角,持续着我的缄默。我看着她的动作,看她的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时不时拈出东西来丢进嘴里,嘴边的肉机械地动着,每过半分钟,一只脚就会跟另一只脚换一换上下位置,我看得心里发烦,从小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
“雪儿怎么总是呆呆的,也不喜欢说话。”
姑姑突然把注意力放到我的身上,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受宠若惊:“雪儿是不是受她那妈的影响了?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很喜欢玩才对,我看她一天到晚也不理谁,只知道捧着一本书看。”
我听着她尖刻的话,想到上个月姐姐刚刚结束的中考,她的分数离划线十万八千里,想必就是姑姑这样的指导方针教养出来的,因为姐姐再过一个多月就必须办妥的高中入学手续,我在想,她们再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得不着急一下了。
“雪儿啊,听姑姑一句话,别整天只知道读书,”她转过身去向爸爸笑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读书读多了是会变成书呆子的’,弟妹不就是书读多了,现在才是那样疯疯癫癫的吗?”
我看看坐在一旁矮凳子上的爸爸,他脸上是一种羞愧的悲哀,我知道他的处境,更知道周围的每一个人是怎样在看待我们这个家,是怎样在看待我。我很爱我的爸爸,可是我同时深深地恨着他,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垂下头,在这种本该说说什么的时候一言不发。
“大姑,”我微笑着问她,“我听说姐姐已经交了几万块钱,准备读一中了,真的吗?”她脸上僵了一会儿,我想她也会点头,“那真好,大姑就是比爸爸大方得多,其实钱交多一点并不要紧,对不对?姐姐前途更重要。”
“雪儿一说起话来,戾气总是这样的重……”我听见奶奶很小声地向着爷爷耳边抱怨了一句,我将头转向阳台的方向看外面晾着的衣服。
他们向着谁都不要紧,怎么对待我更不要紧,可是他们不应该伤爸爸的心,我不能明白,明明是亲人,为什么要出言伤害,互相讥讽着,跟外人有什么分别?
“雪儿可不要骄傲,”姐姐听见我的话,把手里的零食袋子丢到茶几上,一边拍着手一边收了腿坐直身体,她说话像个小大人,从来不叫我妹妹,而是跟着长辈一样叫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小名,“你现在还早得很,什么东西学起来简单,你可不要指望,上了中学还跟以前一样次次是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