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的那一竖向着更远的地方纵深去,两边渐渐地有愈来愈高的梧桐,先是真正的中国青梧,再远的一律是悬铃木了。青梧还好,苗条笔挺些,如青玉绿云。之后是悬铃木。这段路在秋天是很奇妙的景象,一段青碧,一段灰黄,叶子的颜色将天空都浸染足了,是水墨画联属着西方的油画,一段是一段的。
悬铃木有些扰人:春夏之交漫天飞絮,让人不敢轻易摘了口罩;掉了毛毛,紧接着就是脱皮,弯弯半卷,掉落的是深褐色的外皮,一眼看去像是古画的绢纸的色泽,树干显出臜眼的浅青色的裸露,怪难为情的;之后又是掉叶子,掉一地,踩上去有窸窣的叶脉碎裂的声音,一众人踢踢踏踏踩过去,一众碎叶都响起来——真不知道那些秋日的晨昏我是怎么过来的。
广场边的树是新移栽的,都用三两根木棍作了扶持的拐杖,拦腰喷了白药,连着树底的雪,好像这些弱不禁风的小树的病号服。
广场那头的房屋没有这边的地势高,我看见那个方向的灰蒙蒙的建筑群,平顶,稀稀落落放着太阳能热水器,我感到熟悉,又感到好笑,因为我注意到顶楼一个小小的人儿弯在白色架子下面,不知道是男是女,但穿了一件很耀眼的红衣服,鼓囊囊的,看上去整个人宽长相仿,红衣服动了几下,变长了,能分辨出下面两只短腿,狠狠踹了白色架子一脚。我看看晦涩的天,笑了一下。
“妈妈你在笑什么?”女儿突然问,我惊了一下,回过神来,看她在玻璃上写了一行小小的字,我没回答她,凑近去看她写的什么,她拿手一捂:“不许看!”我笑着去拉她的手,她趁机往上面重重地哈了一口气,以为可以用水雾掩盖字迹,可是这样,那些字反而更加清晰了。
我一一念了出来:“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我笑起来:“你哪里看来这些?小小的一个,记住这种文绉绉的话。”
“我不懂呢。”女儿脸有些微红,“字是都认得,可是连起来,我念了许多遍也不懂。”
“这是白居易的诗,你们老师既然教给你们诗句,总该跟你们解释解释。”
“不是老师教的,妈妈你也是语文老师,你跟我说嘛。”
“不是老师教……”她拉着我的右手在玻璃上那一行小字上面顺着笔画划拉,眼睛时不时看向我,很有些期盼,又有些机警,我这时候没有明白为什么,“好啦,这首诗是白居易《夜琴》的尾联,啊?白居易?”我知道女儿是装不知道来气我,便扯了一下她的头发让她认真,“你没学他的‘离离原上草’?想听就不要打岔。讲他在夜里弹琴,不是钢琴,古琴,你见过的,不要打岔,”她嘻嘻地笑着,“这一句就是说,我只是自己弹自己的琴,并不想叫别人听见,是诗人委婉地表达才学不受人赏识的——”
“我上网查过,”女儿打断我,脸上有一种骗术成功的喜悦,她之前的卖乖卖俏只不过是为了逗我玩儿,“看见很多都说是诗人委婉地表达才学不受人赏识的怨意。”
“既然你查过,还问我干什么呢?”我的脸一沉。
“还以为妈妈会有不一样的说法呢!”
我盯着女儿挑着眉毛、有些鄙夷的小脸,觉得脖子耳朵发烫。是什么时候起,自己不再把真实的想法讲给学生们听了呢?是什么时候起,都开始习惯于引用别人的只言片语了呢?
我记得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刚刚从师范大学毕业,怀着一定要培育满天下的桃李的雄心来到云岗,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回来,站到母校的讲台上给学弟学妹讲课,那时候我总是满足而又不满足:我觉得能按照打小的愿望一路走过来,没有因为各种因素而做什么无奈的抉择,这就已经很好了,实在是上天的眷顾;可我总觉得缺少一些能够拨动我的心弦的东西,我缺少生活中的亮色,缺少让我维持活力的东西,我甚至觉得不得不去接受一些并不想接受的观念和人事——人必须要勤勤恳恳地付出好多的努力,才能换得别人轻飘飘一句“平庸的生活”,似乎很难有人可以避免这样的困扰。
我不是没有挣扎过,可是那段被我藏起来的岁月里,挣扎的过程也是浑噩和痛苦的,我从困住自己的孤独的塔里暂时逃离,可是却被命运安排进别人的孤塔,我见证了另一种苦涩,于是相形之下,我幸福极了,妥协着回归原有的生活,我竟感到将就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