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怜惜又痛苦地覆上少年的脸颊。“你可知伤在儿身,痛在母心!母后此刻身上的痛,远不及此刻恨你的懦弱善良。”
少年受到惊吓,终于带着哭腔道。“儿臣不是好好的么?喝一碗药,也就好了。他们是一时糊涂,若儿臣告诉母后,母后定会禀告父皇,到时他们定不能再活了!他们、他们毕竟是我的兄弟啊!”
“我的孩子,皇室不比寻常百姓,你的父亲不只是‘父亲’,更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你的兄弟也不只是‘兄弟’,更是这天下最凶狠的对手。母后明白你想维护手足之情,可皇宫就是这样残忍的地方,你能在这得到所有珍贵的珠宝,却得不到最普通的感情。在这被欲望浸黑的皇城,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你。”妇人把少年抱得紧紧的。“所以,你的感情,永远只能给这世上对你最重要的一人。”
“若、若最重要的那人,也背叛了儿臣呢?”少年已经不知如何反驳,渐渐哭泣得语无伦次。
妇人却对上少年的眼睛,认真道。“那便是,天要亡你。”
少年睁大着惊恐的双眼。他幼小的心,还不能体会妇人眼中的决绝与悲哀,只是这句话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莫名使他恐惧。“这样……还值得么?”
妇人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化为一个微笑。“值得。即便失去一切,也曾全心全意,痛快淋漓,又有何不甘心?”
少年望着妇人的笑容,不知安心还是疑惑。“那,儿臣如何知道,谁是才儿臣最重要的人呢?若儿臣……无法抉择呢?”
妇人像幼时那般,纤细的手指捋过少年竖起的垂发,声音轻得好似摇篮哄曲。“若真有这么两个人,你不知如何选择,那就在夜里反复这么问自己,要是有一个必须毁灭,不然他们将同时死去,你会放弃谁?”
少年心中一寒,不知如何作答。
“好比今日,你放纵你的‘兄弟们’加害于你,总有一天,他们会真的要了你的命,到那时候,下一个该死的人,就是母后我。”她紧紧握住少年的双肩,说着残忍的话,“也许不久的将来,母后不是跪在满地的药汁上,而是真的,躺在血泊里。”
仿佛一瞬间出现了母亲鲜血淋淋的画面,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绷紧了少年的神经。曾今死亡无数次向他靠近,他却一次次因为手足之情,蒙蔽了自己作为人类与生俱来的脆弱。
皇宫是如此孤独,死亡于他,不比与各宫皇子貌合心离来的煎熬。可如果是母亲呢?如果这样的威胁靠近的是自己最珍爱的母亲的?他少年从未想过,也不敢想象!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少年最后渴望的不过是温暖的感情罢了,为了幻想中的感情,他一次次任由自己的性命被推上晃荡的钢丝,一步一步,走在各宫窃窃的嘲笑中。少年的隐忍与宽容,他们看来不过是懦弱与好欺。可若是换了母亲,若他们害的是自己的母亲……
少年眼神渐渐清厉,含着泪水扑倒在妇人怀里。“不!儿臣不要母后死掉!儿臣自然选的是母后!”这个世界再冰冷,也有这么一个人,哪怕在众人面前高傲冷艳,防范一切,在他身边,却会脱去保护自己的一切外衣,紧紧拥住他,细心呵护他,只为他好。
妇人看着少年的脸,终于松了口气,但相拥的姿态却更加沉重。她像一座染血的碑石,稳稳地树在少年的身边,用最后的无言,祭奠着少年最后的软弱。
恍然惊醒,子元睁大了眼睛,坐起在明黄的暖帐中——原来只是个梦。
梦中的椒房殿曾经是那么熟悉,宫中的辛香与温暖,仿佛还残留在子元的鼻尖与肌肤。一时若有所失,子元垂下眼眸,任由侵入殿中的寒风干透他汗湿的亵衣,梦中的温暖一丝一丝地剥离,如今,只觉得好冷。
椒房殿现在又是何样呢,自从母亲去世,便再也没去过了呢。殿中的椒墙依旧每年填补新的椒泥,辛香温热终年不散,可是,没有了母后的椒房殿,却再也不是那个能让他温暖的宫殿了。
背上突然一片烧灼,子元吃痛地抚上后背的刀伤,紧咬着泛白的唇,一个人虚弱地下床,对着铜镜拆开了早已染红的纱布,坐在博山炉边换药。他不愿叫下人进来,他曾答应过自己的母后,这副脆弱的模样,决不再让任何人看见了。这些年,他一直遵循着母亲的遗愿,深藏着真实的自己,以病弱的姿态示于众人。他以为,他的心从母后去世便封闭了,可是此夜,伴着背上的疼痛,他却难以自已地想起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