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惩处颇具戏剧性,永安公主没被赐死,也没被剥去封号,君王只是命人抬走了她的坐辇,令她不得出自己的宫殿。反而是太子这边,突然被褫夺封号,降为普通的皇子。如此大的风向急转,却并未引起原太子一党的群情激奋,他们挣扎了几下,便也消停了。只因当日朝堂之上,君王对上娄夙的双眼,指着她的废腿,说了一句话。听到这话时,娄夙的眼中确有闪过一丝波澜。在那之后,她心里想了什么,没人知道。
日色消沉,重华宫的宫门被重重锁上,再无门庭若市。宫中乐师名伶被陆陆续续遣出,昔日的歌舞升平也戛然而止。许是在风头上不好再放肆,又或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太子被废已是不容置喙。树倒猢狲散,子元一党的羽翼渐渐微妙地脱落,而受益最深的莫过于大皇子,子息。
景贤宫中,子息安静地坐在一旁处理公务,他的手指一下一下缓慢地点在紫檀的案几上,像他的呼吸一样平稳又沉重。
那日清晨探子来报,得知公主的乐师捧着太子染血的蟒袍,不久前踏进了皇帝的寝宫。当下,他心意复杂,一来事发突然,东宫那边却没动静,想必太子并无大碍,而是有意隐瞒伤情,且此事发生在重华宫,处理不当会害了娄夙。二来,如若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东宫易主也不是难事,还可保全娄夙一命。
正午时分,宫墙偏隅之地的悠然空间里,子元一身素白的深衣疏散地拢着,他无法躺下,只能半坐在一张安放妥当的藤塌里。这个秘密花园种满了奇花异草,就连从宫垣外爬进来的紫藤,到了这儿,也滋长出绿如深潭的凉意。
“是谁?南音么?”子元的声音有些虚弱。紫藤缠绕而成的垂蔓像庇护这片空间的大门,将来人隔在重重绿荫之外。
“子元,南音是不会再见你的。”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她告诉过我,你在这儿。”
有一丝错愕,这是从各自成年渐行渐远后,子元第一次听见兄长这样唤他名字,而不是冷冷的“太子”。欣喜掠过,便是一阵惆怅。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两人第一次没有正装相对。子元从没见过兄长这种风尘仆仆的样子,而子息也从没见过一直谨小慎微的弟弟、这种坦荡地将自己的虚弱暴露在人前的样子。子息有一瞬的恍惚,好像眼前这个勉强微笑的清俊少年,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在自己跟前哭着鼻涕的小孩。那时的子元总是莫名染上一身的毒,就像此刻般虚弱无力,不管受什么委屈也都不说,只是在见到了自己,便会放声大哭。
曾经无言依然能相对,如今相对诚然却无言,相互疏远,也许这就是生与帝王家的悲哀。
“你夜宿重华宫的事,父皇已经知道了。”
子元神色淡淡,“是么。”
“你觉得是我告诉父皇的。”
“你不会。”
“你还是这样,一味地相信别人。”
“你不是别人。”看到子息神情的波动,子元撇过目光,“自负如你,不屑于这么做。”
“你想我怎么做?”
“你来找我,不是想好要怎么做了么。”一丝回忆的波澜,“小时候,兄弟几个里你对我最冷淡,可从不害我的,也只有你。”
子息对上子元微笑的眼,沉默良久,“□□宫闱本就非同小可,你二人又负着兄妹之名。”又指了指子元被衣物拢住的后背,“再加上你莫名受伤一事,恐怕重华宫那位难逃死罪了。”子息自是不知,子元身后的伤是他无意造成的。
子元沉默不语。
子息眉头微蹙,“永安并无伤你的理由。你在包庇另一个人,对么?你可想过,公主会因此背上伤害皇储的罪名?”
“可我若说了,害得就是另一个人。对于那个人来说,名誉地位比什么都重要,即便这是无意之罪,也足以毁了他。”
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时光,还是少年的子息路过御花园时,常常能看见一个孩子蹲在湖边,默默地抠着喉咙,默默地泪流满面。那痛苦的样子很像年幼时的自己,无助、隐忍。
子息有时会想,如果这孩子不是太子,他一定会上前抱抱他。
直到有一天,孩子回头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子息,他睁着惊恐的眼睛,好像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两个脸颊胀得通红,却硬生生把眼泪鼻涕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