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子息第一次直面这个弟弟,那个总坐在君王身侧,高高在上,不言不语,以致面目模糊的太子弟弟。
“你是吃多了么?”——这是子息对子元说的第一句话。
孩子意识到兄长是在和自己说话,有点反应过度,居然结巴了,“本、本宫没有……只、只是吃到了不好的东西,所……所以吐出来。”
子息看了看泛着奇怪色泽的呕吐物,自然知道何为“不好的东西”。他叹了口气,“你若告诉父皇么,父皇一定不会饶过他们的。”
孩子低下了头,声音轻似浮尘,眼神中流过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哀戚,“他们会像四皇弟那样,被永远关起来么?”
“是的。”
“那我……再不说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子息会走过去,伸出衣袖,擦了擦孩子嘴角的污秽:“……傻子。”
时光被偏移的日色重重拉回,如今,两人除了堂前殿上相互克制的问候,再无只言片语。也许此刻,他们都回想起年少时湖边的那些片段……他哭泣,他伸袖,他因为安心,他因为怜悯,却不因,他们是兄弟。
“这件事我知道了,我自有办法,不劳皇兄费心。”子元背过身,逗弄着悬于金丝架中的鹦鹉,“公主不会有事的。”
好似不欢而散。
然而谁的心中,没有一份不知名的坚持?
子息回到景贤宫时,就听到内务总管前往太子处求证的消息,说是一脸严肃的老太监,刚进东宫的门就失了颜色,回报皇帝时,手里颤颤巍巍拎着一件比先前还狰狞的染血的深衣。竟是整个背都浸透了刺眼的红!
一个碗大的口子开在背中!
原来子元回到东宫后,提了把剑,眼也不眨就把背上新伤旧伤一并剜了。可想当时那血腥的场面,老太监看着血肉模糊的太子静静地坐在贴金的蛟纹椅上,如涓流的血液顺着手臂从蛟吻的扶手上滴落,脊背处只草草包扎了条绫布。
老太监哪有心情再仔细询问,赶紧命人叫了太医,太医只说伤得厉害,却早已分不清旧伤的痕迹。最后简单问了几句,等听到太子的答复,又是一惊,便片刻不敢耽误地回宫复命了。
之后,殿前问罪,各自发落,太子被废,永安禁足,一番惊涛骇浪极速掀起,又极速落幕。
再之后,当一切政治上、党派上的易变都褪去了新鲜的刺鼻气味,一件宫闱秘闻却在宫人们间悄悄芬芳开来。
古来深宫最叫人乐此不疲、口耳相传的,便是红叶□□。即便幽居如娄夙这般,也有宫女不小心把这个故事传入了重华宫里。娄夙是知道太子为她顶了所有罪名的,也知道他随便诹了个瞎话,遮掩了身上的旧伤。
可她不知道这瞎话是什么,也不知道这瞎话传过来变成的故事,竟然这么美——
说到前东宫太子子元,在夜宴之上对永安公主生了爱慕之心,于是借着酒兴背公主回宫。踌躇之下,又不舍离去,却不敢惊扰美人,就在公主房门前醉了整宿。到次日清晨,公主打开房门,只见太子压着门框正熟睡,背上分明被一只铜狮门环压出个血印子!公主一时花颜失色,太子窘迫,只好倾诉衷肠,谁知公主更加惊忧。酒醒之后,想到与公主的兄妹之名,悲伤难耐,为不连累公主,当下提起佩剑,生生剜去了背上的罪证。
清冷的宫殿中,娄夙倚靠着美人榻,遥望宫墙外开得正好的红杏,呲了一句,“好一个襄王有梦,神女无情的故事。”说完,又不禁笑了出声。耳边不知为何又响起那日大殿之上君王的话——
“太子他说,因你而伤,他是愿意的。”
很美的故事,却并不真实。却仍叫她有一丝动容。
至少这句话是真的。
第十章 疯子
时光荏苒,又是两年。
这两年间,大殷的皇帝逐渐年迈,遂由子息行使监国之责,边境外的番邦游民闻之蠢蠢欲动,却又慑于北国大皇子南征北战的声名。一时间,时局像是引而不发的箭,安静中有种骇人的气息。
边境问题中,最叫北国苦恼的,便是北漠骑兵的时常挑衅。这些游牧民族凶悍野蛮,没有稳定的政权和统一的信仰,无法有效地盟约或是和谈。
为这问题子息也曾禀报过君王,可衰微的君王坐在殿中,勉强撑着脑袋,挥了挥手。“一切交由你吧。”